This image is from The Life of Buddha, one of the many rare treasures going on display from 25 October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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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有光:文化傳播和術語翻譯
2010年01月27日來源:作者賜稿
摘要: 中國歷史上有三次文化高潮。第一次是2200年前戰國時期的“百家爭鳴”。第二次是1100年前唐朝學習印度的佛學。第三次是100年前開始而方興未艾的引進西洋的科學和技術。大致每隔一千年有一次...
中國歷史上有三次文化高潮。第一次是2200年前戰國時期的“百家爭鳴”。第二次是1100年前唐朝學習印度的佛學。第三次是100年前開始而方興未艾的引進西洋的科學和技術。大致每隔一千年有一次文化高潮。術語和文化,如影之隨形,須臾不離。不同的文化要用不同的術語來說明。吸收外來文化,同時必須吸收外來術語。
孔子說:“名不正則言不順”。“正名”就是術語的規範化。如何使術語有效地為文化的傳播服務,是歷代文化生活中的一個重大問題。學習外來文化,主要有兩種方式:一種是通過外語學習外來文化,另一種是通過本地語言學習外來文化。前者多數人要學習外語。後者只是少數人學習外語,由他們做翻譯工作,不會外語的閱讀翻譯的成品。術語的翻譯是文化傳播中的關鍵工作。
一、百家爭鳴和術語交融 戰國時期的“百家爭鳴”,從今天來看是國內的學術鬥爭。可是在當時,七國並立,“百家爭鳴”是帶有國際性的學術鬥爭。“百家”有兩個意思:一、指“學者”,“諸子有一百八十九家”(《漢書藝文志》);二、指“學派”,主要有“儒、道、墨、名、法、陰陽、縱橫、農、雜”等家(《史紀》)。各家有各家的“術語”。例如,《論語》裡的常用“術語”有:“仁、義、禮、智、信、忠、孝、聖、賢、君子、小人、天命、鬼神”等等幾十個色彩鮮明的儒學名詞,各有“定義”(正名)。又如,墨子提出十種主張:“尚賢、尚同、節用、節葬、非樂、非命、天志、明鬼、兼愛、非攻”,這也就是墨學的十個“術語”。“百家爭鳴”,必須先學習對方的“術語”,用對方的“術語”來同對方辯駁。例如“天命”是儒家的術語。儒家的反對派墨子主張“非命”,這就是用儒家的“術語”來否定儒家的學說。“百家爭鳴”必然“百家交流”。結果在戰國晚期出現“雜家”。“雜家”並非今天所說的“一無所長、不成—家”的意思,而是“兼儒墨、合名法”,折中百家、糅合諸子,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戰國晚期的“呂氏春秋”、“淮南子”等雜家著作中,諸子的“術語”已經熔於一爐了。
漢代“罷黜百家,獨尊儒學”。其實這時候的儒家無不熟讀諸子。他們融匯百家而以儒學為正宗。先秦諸子,早的生於“春秋”,晚的生於“戰國”,先後五百年間,所用“術語”越來越豐富。學術交流促成“術語”的大發展和大集成。黃河流域是世界上少數幾個“文化搖籃”之一。“華夏文化”是一種“自源”文化。戰國七雄,“言語異聲,文字異形”(《說文》)。
“百家交流”必須克服彼此之間的語文障礙。這個障礙不難克服。因為,“言語異聲”不過象今天漢語的“七大方言”,屬於同一個“語族”。“文字異形”大體可以由《說文》中的六國文字(“古文”)來反映,字形各異而同為“漢字”。從《楚辭》和《詩經》的語文差距可以窺見當時的語文分歧。這好比今天普通話文章和廣東方言文章之間的區別。“百家爭鳴”的“術語交融”是在同一個漢語語族中間、和同一種漢字類型中間的交流,不是用外語學習外來學術,而是用本區域的不同方言相互學習本區域的不同學說。這種文化交流只有在文化“發源地”和文化“初生期”才會發生,在人類文化史上是很少見到的。
二、西天取經和梵文翻譯 佛學在東漢初年傳入中國,經過五六百年的醞釀,到唐朝(618—907)成為一股強大的文化洪流。“佛學”含義大於“佛教”,內容包含宗教、哲學、科學和技術,在千年前的古代是一種光輝燦爛的文化。佛學的梵文(Sanskrit)術語,跟先秦“百家”的術語大不相同。翻譯梵文術語是兩種不同的語言體系(“語系”)、和兩種不同的思想體系之間的術語轉換。中國採取的學習方法是:少數“唐僧”到“西天”(印度)去取經(留學)。他們翻譯佛經,本國大眾閱讀和學習翻譯的成品。此外請來少數印度和尚做“客座教授”,一方面說法,一方面譯經。“唐僧們”翻譯佛經,遇到極大困難!
舉幾個常見的佛學“術語”為例: “羅漢”。佛寺裡有“十八尊羅漢”,有的有“五百尊羅漢”。這個佛教“術語”早已婦孺皆知。《現代漢語詞典》:羅漢,佛教稱斷絕了一切嗜欲,解脫了煩惱的僧人。《辭海》:羅漢,佛教名詞,梵文Arahat(阿羅漢)的省略;上座部佛教(小乘)所理想的最高果位。“羅漢”不是“專名”,而是一個“通名”;好比“教授”不是“專名”,而是一個“通名”。“阿羅漢”簡稱“羅漢”,既是“省略”,又是“雙音節化”,這是梵文譯名適應漢語的詞彙模式。“羅漢”是通名而用音譯,因為意譯遇到了困難。
“觀音”。《現代漢語詞典》:觀音,觀世音的簡稱;觀世音,佛教的菩薩之一,佛教徒認為是慈悲的化身,救苦救難之神;也叫觀自在、觀音大士。《辭海》:觀音,佛教大乘菩薩之一;梵文AvaLokitesvara(阿縛盧枳低濕伐邏)的意譯;本譯作觀世音,因唐人避'世'(李世民)字諱,略作觀音;玄奘譯《心經》時,改譯觀自在。“羅漢”是通名,應當意譯,可是用了音譯。“觀音”是專名,應當音譯,反而用了意譯。為什麼呢?因為“觀音”音譯太長,一個人名要用八個漢字“阿縛盧枳低濕伐邏”,不符合漢語詞彙的模式。專名意譯,很不容易。玄奘不滿意舊譯,又從“觀世音”改譯“觀自在”。其實,玄奘也是白費心計。有哪一個朝山進香的香客問過:“觀世音”和“觀自在”的區別在哪裡?
本文作者在出生的那年就做了“觀音菩薩”的乾兒子,八十多年來一直不知道乾媽的真姓名叫什麼,曾經大不敬地懷疑過:“音”是聽的,怎麼能“觀”呢! “心經”。《心經》全稱《般若波羅蜜多心經》。為什麼“般若菠蘿蜜多”要音譯而不意譯?許多講經者做過說明,有幾個人聽懂了?本文作者能背《心經》。背了幾十年,都是“囫圇吞棗”。不屬於同一語系的兩種語言,不屬於同一邏輯的兩種思想,要想翻譯吸收,是多麼困難!
奇怪的是,經過一千多年,“囫圇吞棗”居然成了“家常便飯”。“涅「般木」”。《現代漢語詞典》:佛教用語,指所幻想的超脫生死的境界,也用作“死”(指佛)的代稱。《辭海》:佛教名詞,梵文Nirvana的音譯,舊譯“泥洹”,意譯“滅度”,或稱“般涅「般木」”(梵文Parinirvana),意譯“入滅”、“圓寂”;佛教所指的“最高境界”;信仰佛教的人,經過長期“修道”即能“寂(熄)滅”一切煩惱,“圓滿”(具備)一切“清靜功德”;這種境界,名為“涅「般木」”;後世也稱僧人逝世為“涅「般木」”、“入滅”或“圓寂”。這裡可以看到,這個術語的翻譯費盡周折。
音譯有三種,意譯有三種,一名多譯,多譯並用。 “剎那”。《現代漢語詞典》:極短的時間;瞬間。《辭海》:佛教名詞,梵文Ksana的音譯;意為最短暫的時間;一彈指頃有六十剎那,一念中有九十剎那,一剎那又有九百生滅;剎那是 數譬喻所不能表達的短暫時間。(這在古代是多麼高深的時間分析概念!)《辭海》又解釋“剎”字:讀音①chà,梵文Ksetya的省音譯,佛塔頂部的裝飾,即相輪,亦指佛塔,佛寺。讀音②shā,止住,如:剎車。這裡可見,“剎”是佛學專用字,後來發展用於“剎車”。“剎那”到近代,已經成為“瞬間”的同義詞。這個有重大學術價值的概念,難於意譯,用了音譯。
再舉一些專業性的佛學“術語”作為例子,用梵文對照,請注意當時是如何“音譯選字”和“意譯造詞”的:(下例採自沈錫倫《國語中來自佛教文化的詞語》,台灣《華文世界》59)
“夜叉”:Yaksa之音譯,又譯“藥叉”、“夜乞叉”;意譯為“能啖鬼”、“捷疾鬼”。 “懺悔”:“懺”為Ksama音譯之略,又譯“懺摩”;意譯為“悔”。音意結合,成為“懺悔”。“念頭”:“念”為Smrti之意譯,宋代以後加後綴“頭”,成為“念頭”。“化身”:Nirmanakaya之意譯,又譯“變化身”、“應身”。“因緣”:Hetupratyaya之意譯。“煩惱”:k1esa之意譯,又譯“惑”。“種子”:Bija之意譯。“習氣”:Vasana之意譯,也叫“煩惱殘氣”。“散亂”:Viksepa之意譯,本義為“貪、嗔”。“神通”:Abhijna之意譯。“睡眠”:Middha之意譯。漢語原有“睡”和“眠”,但不連用。“善男”:Upasaka之意譯,又譯“近善男”、“清信士”,音譯為“優婆塞”。“信女”:Upasika之意譯,又譯“近善女”、“清信女”,音譯為“優婆夷”。“曇花一現”:“曇花”為Udumbara音譯“優曇缽花”之略稱。“一現”表示“短暫”。
佛學術語的翻譯困難,主要由於兩個原因: 第一:詞彙模式不同。梵文屬“印度雅利安語系”,語詞大都多音節,詞形非常長,有許多複輔音。漢語屬“漢藏語系”,文言大都單音節,白話大都雙音節,雖然可以延長到三音節、四音節或者更長,可是模式刻板,沒有輔音。第二:文字形式不同。梵文是表音文字,用“天城體”字母,是一種音節性的輔音字母,拼音靈活。漢字是“字符”文字,不僅外形迥然不同而且結構有天壤之別。從梵文譯成漢字,沒有語素可以聯想,沒有詞形可以憑依。為了解決因難,佛經的翻譯者用了許多生僻字,生造了不少表音漢字(排印困難,恕不舉例)。
應當指出:術語翻譯,生造新漢字,不是從現代化學家開始的。“唐僧們”中間最有名的是玄奘(604-664)。他遠赴印度,歷經磨難,取回幾百部佛典梵書,花十九年工夫,譯出1335卷。1964年為紀念玄奘圓寂1300年,金陵刻經處收集補充,印成《玄奘法師譯撰全集》,並附弟子慧立的《慈恩法師傳》。看了唐代譯經的洋洋大觀,不能不慚愧今人科技翻譯的相對貧乏!有許多佛教“術語”早已成為現代日常用語中的常用詞,例如: “世界”出自《楞嚴經》,“世”指時間,“界”指空間。“真空”出自《行宗記》,指超出色相的境界。“實際”出自《智度論》,指“真如”(宇宙本體)。“究竟”出自《五燈會元》,指解脫生死成正覺。“種子”出自《攝論》現象的原因。還有:唯心、享受、希望、援助、機會、儲蓄、消化、贊助、譴責、評論、控告、厭惡、傲慢、轉變、絕對、現行、清規戒律、不可思議,等等。使用已久,詞義變化,人們忘記了它們來自佛學。沒有梵文的術語翻譯,我們今天幾乎難於開口講話!
古人翻譯,音譯選字、意譯造詞,不知道絞了多少腦汁。《西遊記》只描寫了取得經卷的困難,沒有描寫翻譯經卷的更大困難。佛學傳來,豐富了中國的知識和詞彙。如此大規模的文化傳播,今天幾乎都忘記了。人們可能感覺到,廟宇裡的菩薩有一些不像中國人,可是其他外來的事物和外來的語詞都認為是中國固有的了。佛學傳來的歷史經驗,在今天引進科技文化的時候,應當深入加以研究,重新估量它的利弊和得失。歐洲人說:“字母跟著宗教走。”沒有文字的民族都是由於吸收外來宗教而開始有了文字。佛教傳到南亞和東南亞,當地既缺少宗教、又缺少文字,於是佛教和梵文字母作為一個統一體而被接受了。
可是“字母跟著宗教走”的規律,不適用於中國。
經過一千年的吸收和消化,佛教成為中國的最大宗教,佛寺比孔廟還多。佛教在印度式微,在中國得到發揚,成為“有中國特色”的佛教。佛教“術語”成了老百姓的口頭禪。但是,梵文字母一個也沒有進入漢族的文字。這種在中國認為當然的事情,世界文化史來看是奇特現象。
這裡有一條文字傳播的規律:“成熟的文字抵制外來文字”。華夏文化缺少有吸引力的宗教,佛教彌補了這個真空。華夏文化不缺少文字,也不理解表音文字的妙處。佛教思想從漢字帷幕的微孔中濾了進來,把梵文字母排留在帷幕之外。這說明“文化”不能等同於“文字”,文化的滲透力大於文字的滲透力。
佛學的傳來,還有一個值得注意的現象:不分香花毒草,“全盤西(天)化”!什麼道理呢?分辨香花毒草的標準,古今大不相同。例如,古代相信“輪迴論”是真理,今天說它是迷信。“輪迴論”(梵文Samsara)說:“眾生各依所作善惡業因,在六道(天、人、阿修羅、地獄、餓鬼、畜生)中生死相續,升沈不定,有如車輪的旋轉不停”;人做壞事來生變狗、狗做好事來生變人。這是從“神造論”到“進化論”之間的中間思惟形態。“神造論”認為,上帝造物,一成不變,各不相關。“輪迴論”認為,人畜相關,可以轉變,善惡為定。“進化論”認為,生物演變,按照進化規律而發展。“輪迴論”是大膽的玄想,缺乏實證。不過,“玄想”高於“神話”,高於“不變”。“輪迴論”一千年前就向“進化論”走近了一步。它既有哲理價值,又有實用價值(勸人為善)。今天把一千年前的“真理”看作迷信,怎知道一千年後不把今天的“真理”看作迷信呢?古人沒有看到“人變狗”,今人何曾看到“猿變人”?
三、科技東傳和術語政策 在佛學失去了光芒之後,傳來了西洋的科學和技術。1840年的“鴉片戰爭”,打開了中國的近代史,強權戰勝了公理,科學戰勝了玄學。佛學文化是心甘情願地學習的,科技文化是無可奈何地吸收的。它帶來了格格不入的大量“科技術語”。要想“學夷技以製夷”,首先要翻譯“夷書”。這件事不簡單。問題在如何使“科技術語”適應當時通用的“文言”格局。文言的特點是:一、“簡潔”,語詞以單音為主;二、“優美”,漢字以典雅為上。讓我們看看翻譯者如何解決這個問題: “氧”:養氣。有一種氣體元素,它能“養人”,給它起名為“養氣”。“養氣”雙音,不夠簡潔,縮短為“養”字不典雅,創造一個新“形聲字”:“氧”(“養”簡化,加部首“氣”),讀音為“養”,字形表示屬於“氣體”,音意具備。“氫”:輕氣。又有一種氣體元素,它很“輕”,給它起名為“輕氣”。“輕氣”雙音,不夠簡潔,縮短為“輕”。“輕”字不典雅,創造一個新“形聲字”:“氫”(“輕”簡化,加部首“氣”),讀音為“輕”,字形表示屬於“氣體”,音意具備。“鋁”:呂金。有一種金屬元素,質地很輕,叫它“輕”,不妥,怕跟“氫”相混。意譯不成,改用音譯,Aluminum音譯“阿呂米內姆”,太長。根據“頭音”原則(acrophony),取第一音節。叫“阿”也不妥,因為“阿”開頭名稱太多。去頭取頸,叫它“呂金”,縮短為“呂”,創造新“形聲字”:“鋁”,讀音為“呂”,部首為“金”(屬於金屬),音意具備。“锿”;愛金。有一種金屬元素,紀念“愛因斯坦”,命名einsteinium。取“頭音”,簡稱“愛”;加“金”旁,表示屬於金屬。後來“愛”旁改成“哀”旁,寫成新“形聲字”:“锿”。望文生義,不覺有點“悲哀”之感!“甾”:有機化合物的一類。既難音譯,又難意譯,於是走“象形”的道路。古代漢字中有一個現代久已不用的“甾”字,使它起死回生,用來翻譯steroid,“象形”有機化學公式。“甾”字“下面的(田)象形四個稠合的環,上面的(巛)表示第10、13、17位碳原子上有取代基”。讀音定為“災”。一個漢字“象形”這許多內容,漢字的“信息量”真大!據說有機化學家一看就能明白!不學有機化學的人,如墜五里霧中!“熵”:entropy,①熱力學函數;②平均信息量。這也難於翻譯,於是走“會意”的道路,生造一個“熵”字,表示“火(熱力)的商(函數)”,讀如“商”。“倉頡遺風”一直發展到:創造“钅盧”字表示元素104(Rf)(ruthherfodium);創造“钅罕”字表示元素105(Ha)(hahnium),等等。單是化學的生造新漢字總數就已經超過二百多個。(劉澤先《化學常用特別漢字》)
以上例子用“單音節化”和“生造新漢字”來適應“文言”格局。“五四”運動以後,白話代替文言成為通用文體。白話詞彙的主要特點是“雙音節化”。為了適應白話,科技術語的翻譯也“雙音節化”。“白話”文體始於唐代佛家的“變文”。術語的“雙音節化”始於唐代佛經翻譯,上文已有舉例。現代科技術語的“雙音節化”,一般不造“新漢字”。
舉例如下: RADAR(radio detecting and ranging);音譯“雷達”(帶有意譯味道)。有人想改為意譯,改來改去,沒有改成。LASER(light amplification by stimulate emission of radiation,包含“光線、放大、刺激、散發、輻射”五個義素):音譯,1、“萊塞”(大陸),2、“雷射”(台灣,帶有意譯味道而且跟“雷達”排名)。同樣是音譯,雙音節化而台灣和大陸不一致。後來大陸改為意譯,曾經有過各種譯法,最後定為:3、“激光”(取原文的“光線、刺激”兩個義素)。從音譯到意譯定名,經過了十幾個年頭。各地翻譯,極難一致。例如:software,大陸譯“軟件”,台灣譯“軟體”;hardware,大陸意“硬件”,台灣譯“硬體”。美國總統Reagan,大陸譯“裡根”,台灣譯“雷根”,香港譯“列根”;美國總統Bush,大陸譯“布什”,台灣譯“布希”,香港譯“布殊”。孫悟空何其多也!
清末翻譯家嚴復(1853-1921)說:“一名之立,旬月踟躇!”。可見翻譯之難。他想不到在他去世以後,他的譯名大都被日文譯名所代替。例如,他譯的“群學”被“社會學”所代替;他譯的“格致學”被“物理學”所代替。立名不易,定名更難。今天要加上一句:“一名之定,十年難期!” 白話詞彙還可以從“雙音節”擴展為“三音節”,又可以從“雙音節”重疊成為“四音節”。四音節的“阿司匹林”(aspirin)已經穩住了。可是,“盤尼西林”(penicillin)沒有穩住,改成意譯“青黴素”。“鏈黴素”(streptomycin)原文太長,無法音譯,只好意譯。後來跟上來一系列的意譯“黴素”。
科技交流,日益頻繁。術語數量,突飛猛增,被形容為“知識爆炸”!於是發生一個新問題:術語應當“民族化”還是“國際化”?“術語民族化”就是使術語適應本國語言,創造“有本國特色的”名詞。“術語國際化”就是使術語隨同世界通用的說法,不造本國獨用的名詞。“術語民族化”基本意譯,盡量不用音譯,優點是明顯的。意譯術語能跟本國詞彙格式“調和”,容易學習,容易理解,容易記憶。“調和”容易學習,因為只要學習一個新詞,不要學習一種新的詞彙格式。“調和”容易理解,這要看新詞的構造如何。如果原來知道的“字形”和“字義”能幫助聯想新詞的意義,就容易理解。這就是所謂“望文生義”。例如:“民主”二字是原來認識的,從“字義”聯想“人民作主”,跟新詞定義“雖不中、不遠矣。”不過這樣的例了並不很多。而且“望文生義”多半靠不住。例如:“三七”,你知道是什麼?不是“三十七”,是一種中藥。“調和”容易記憶,因為詞彙模式符合習慣。漢語詞彙模式拒絕不符合模式的多音節詞。這就是為什麼太長的音譯詞一個個改成了意譯。例如:“德模克拉西”(democracy)太長,不調和、不好記,改為意譯“民主”(雙音節化)就調和了、好記了。
創造新詞,要用文化源頭文明古國的“古典語素”,在西方取自希臘,在東方取自中國。例如:英語otorhinolaryngology“耳鼻喉科學”,這個“術語”是用希臘“古典語素”構詞的。(正式術語不說ear-nose-throat學)。
otorhinolaryngology
/ˌəʊtə(ʊ)ˌrʌɪnəʊˌlarɪŋˈɡɒlədʒi/
noun
日本早期翻譯西洋術語,都到中國古書(包括佛經)裡去找“古典語素”,有的“舊瓶裝新酒”,有的“舊料做新衣”。例如: “經濟”(原義:經國濟民,義近“政治”)《晉書》:“起而明之,足以經濟”。李白詩:“令弟經濟士,謫居我何傷。” “平等”(原義:無差別,義近“一體”)。《涅槃經》:“如來善修,如是平等”。《景德傳燈錄》:“慈心一切平等,真如菩提自現。”
由於取材於中國“古典語素”,日本早期翻譯西洋著作所創造的大量新詞,在中國看來一點也不陌生,都像是中國固有的“熟詞”。在清末民初傳來中國,成為現代漢語詞彙中非常重要的組成部分。沒有這許許多多的新詞,今天中文報紙幾乎無法出版。但是,“術語民族化”有無法否認的弊病,最典型的民族化是創造“科技新漢字”。漢字是一個“開放系統”,從藝術來看“多多益善”。從實用來看,為了機械化,為了信息化,應當“字有定形、字有定量”,減少用字,停止創造新漢字。中文電腦用字規定以6763個漢字為度(國家標準《信息交換用漢字編碼字符集——基本集》)。創造科技新漢字不符合信息化要求。科技新漢字還會發生同音和近音的混淆。單就一張“化學元素表”而論,就有16組同音異調詞:锿砹;鏑碲;鎘鉻;鎵鉀;铹銠;钅盧镥;鋁氯;镅鎂;镎鈉;釙钷;镤镨;鉭碳;硒錫;銥釔鐿;銦銀;鈾銪,在擴大一點的範圍中,同音詞問題更加嚴重,例如:鈾油;鈾礦、油礦;鈾酸、油酸;鈾酸鹽、油酸鹽;烯硒稀;烯酸、硒酸、稀酸;烯醇、硒醇、稀醇;等等。過去只要求字形分清,眼睛看明,這就好了。現在是“傳聲技術時代”,信息不能只靠視覺,還要靠聽覺,有時甚至專靠聽覺,語言要傳到地球衛星上去,要傳到海底潛艇裡去,要傳到飛馳中的汽車和飛機中去。依靠“字形”不成了。依靠微弱的“聲調”來區別同音詞也是不合要求的了。
術語意譯,速度太慢。“一名之立,旬月踟躇。”一名之定,十年難期。”現在每年產生大約10萬個新術語。一年全世界的新出版物,以數量而言,相當於中國過去三千年“汗牛充棟”的著作總和。日本每天平均出版新書一千種。用意譯如何趕得上時代?速度是社會發展的指標。速度是“第三世界”的最大敵人。 因此,不少科學家提倡,中國也應當放棄“術語民族化”,採用“術語國際化”。
“術語國際化”有兩種:一種是“詞形國際化”,另一種是“讀音國際化”。 全世界160來個國家中間,有120來個用拉丁字母作為正式文字。他們的科技術語相互借用,都用拉丁字母書寫,基本相同,只是詞尾不同。所以彼此不必學習,一看就明白。這是“詞形國際化”。日本是“明治維新”(1868)之後不久,發現科技術語民族化速度太慢,難於跟上國際步伐,不利於科技的交流和發展,於是改變術語政策,走“術語國際化”的新道路。辦法是:科技術語不再意譯,不造新漢字,完全用“片假名”音譯,而且全詞音譯,不再縮短。例如: streptomycin寫成ストレプトマィシン(中文意譯“鏈黴素”)
這種辦法是科技術語的“讀音國際化”。瑞典漢學家高本漢曾極力稱讚日本的這種辦法,認為這是東方追上西方的捷徑。很多人可能還沒有注意到:“漢字文化圈”中,不僅日本走了術語國際化的道路,而且朝鮮和越南也走了術語國際化的道路,用他們各自的字母音譯科技術語。
在全世界所有國家中,中國是惟一的“術語民族化”的國家了。日本術語從民族化改為國際化之後,中國無法再從日文借用術語,只好自己來創造意譯術語。於是意譯術語在中文翻譯中間大量出現,中國的“術語政策”跟日本分道揚鑣了。“術語國際化”的辦法,在日本也有人反對。一長串,誰能懂得,誰能記得住!1986年,日本東京舉行“漢字文化的歷史和將來”國際學術講演會,本文作者是應邀講演人之一。在這次講演會上,有一位日本學者提出,術語要提高“透明度”。用漢字意譯科技術語,意義透明。用“片假名”音譯科技術語彙,意義不透明。透明,有利於學習,有利於普及。日本術語應當改回到“漢字化”的道路上來。這一席話,頗為動聽。會後我問日本朋友們;能實行嗎?他們笑笑,搖搖頭。日本在國際化的道路上走得太遠了,它已經成為“西方七國”之一了。“術語國際化”不是沒有流弊的。文化有層次性,又有階段性。在高層次的專家中,術語國際化不僅是可能的,而且是必要的。在一般科技工作者中間術語民族化有容易學習的好處。要想使科技知識普及人民大眾,術語民族化是大有幫助的。對中國來說,一般科技工作者還處在較低的發展階段上。中國在術語民族化上付出巨大努力,編寫成洋洋大觀的各類術語專集。要想把術語改為國際化,既是不切實際,還可能是不明智的。那麼,中國術語將永遠“孤立”於世界嗎?也並非如此。中國自從“開放”以來,事實上實行以英語為第一外語的外語教育。水平較高的大學實行“雙語言教育”。師生既懂“民族化術語”,又懂“國際化術語”,這叫做“科技雙語言”。他們是“民族化術語”和“國際化術語”之間的“橋樑”。有了橋樑,就不怕“術語孤立”了。問題是,“橋樑”太少了。在多數學校中,重視中文教材,不重視英文教材,中文教材的術語後面沒有註明英語術語。中文教材是以國外材料為根據的,由專家們精心琢磨而寫成。水平不低,可是材料往往太舊。因為,精心琢磨費去了很多時間,而所根據的國外材料又不一定是最新的。這樣就形成一個“時間差距”,而“時間差距”往往就是“水平差距”。
有一個有趣的現象:東亞經濟起飛的“四小龍”(台灣、香港、新加坡、韓國)都屬於“漢字文化圈”。有人說,他們的經濟起飛得力於“崇拜孔夫子”。其實是得力於“科技雙語言”政策。他們有的用英語作為科技教育的主要語言,有的兼用本地語言和英語,都實行“科技雙語言”,而術語主要用英語。中國如果明確地和認真地實行“科技雙語言”政策,一方面可以保持“術語民族化”的傳統,使大眾科技工作者比較容易吸收科技知識;另一方面可以為“術語國際化”準備必要的條件,使專業科技研究者迎頭趕上迅猛發展的信息化時代。
1991-08-02 原載香港《語文建設通訊》第34期,199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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