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5日 星期六

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次北固山下 (王灣):申石伽畫; 董橋: 雨影



文/文思格
【明慧學校】次北固山下 (王灣)
客路青山外,行舟綠水前。
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
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
鄉書何處達,歸雁洛陽邊。

【作者簡介】
王灣,洛陽(今屬河南)人,曾往來於吳、楚間,多有著述,《全唐詩》存其詩十首。
【字句淺釋】
解 題:作者乘舟東行,在北固山下停留時,一路奇絕景物觸發奇妙情思,吟成這首唐詩中的千古名篇。次:旅行中停留。北固山:在今江蘇鎮江以北,三面臨水。客: 旅客,作者自稱。客路,即作者正在走著的路。青山:指北固山。海日:從海上初升的紅日。殘夜:即將過去的夜晚。江春:江上景物所表現出的春意。舊年:過去 的年頭,這裡指即將過去的年頭。鄉書:寫給家鄉親友的信。




董橋︰雨影


申石伽畫唐詩盈掌冊頁

從前寫老陶我說世道莽蒼,俗情冷暖,縈懷掛心的塵緣恒常是厚樸的尋常人家,沒有高貴功名,沒有風雲事業,大半輩子浮沉在碌碌生涯之中,閑時醉心的無非半窗 綠蔭,紙上風月。我說我們在人生的荒村僻鄉裏偶然相見,彷彿野寺古廟中避雨邂逅,關懷前路崎嶇,計較油鹽家常,悠忽雨停雞鳴,一聲珍重,分手分道,不知道 什麼時候又會在蒼老的古槐樹下相逢話舊。那段日子我在寫一組念人憶事小品,深宵伏案,滿心故人,驚覺流年似水,滄桑如夢,他們跫然的足音恍如近在咫尺,幾 乎輕輕叫一聲,那人自會提着一壺龍井推開半扇竹門跟我細數別後風塵,連年悲歡。寫那段文字那年我才六十,轉一個身古稀過了,早春生辰那天收到雲姑寄來小幅 《心經》,灑金舊箋,蠅頭工楷,眼力腕力恢復從前不輸從前,連那兩頁長信的行楷也像林海音先生的字那麼漂亮。雲姑喜歡林先生的書,喜歡林先生的字,林先生 寫給我的一叠舊信我曾經影印寄給她觀賞。她說林先生心情開朗,文筆明媚,讀林先生的書讀出了一綫晨曦,溫潤亮麗。林文月先生的著述雲姑也讀遍,林先生給我 的信我也影印了一些給她留存。她說這位月下的林先生神清心靜,筆下和暖,讀她的書恍如親近一盞燈影,惹起萬般思念。雲姑說五十年代六十年代她在大陸從來沒 有讀過兩位林先生這樣的文字:「老民國才有,新中國沒有。」她說林海音先生在老北平成長,《城南舊事》寫得多麼好看。林先生信上追憶老北平雲姑最愛讀,說 三言兩語喚回多少歷史的背影:

…你們走後,收拾收拾便睡到次晨,又休息兩天才緩過來。想要再找你們就來不及了,因為我想請你們帶兩本書便 中送給牟潤孫先生,台灣故宮印的《古都文物畧》,是抗戰前北平市政府出版的,那時還是袁良和秦德純做市長。是四開大本子,內容很有保存價值。是親家莊嚴先 生的存本交給故宮印的。我常買來送給跟北平有關係的人。還有兩本是先翁夏仁虎(枝巢子)先生的《清宮詞》及《舊京瑣記》,這兩本是否都送過你?以上三本書 你問問牟先生有沒有?大概沒有,我即寄奉…

夏承楹林海音伉儷來香港我常請他們和牟潤孫先生上館子吃北京菜,那時候還有上好的京菜館,牟先 生熟,最會點菜,樣樣好吃。夏先生和牟先生都是老北平,一頓飯從頭聊到尾,林先生信上於是迸出一句:「北平是他們開的」,旁邊小字說「寫到這裏大笑」!林 先生一輩子秀美,笑起來更秀美,風采不輸老電影裏的大明星,長年用心粧點,淡淡敷設,不露痕迹,像她的文字。都說林先生京腔文章行雲流水,其實國學功底深 得很,讀她原稿幾處塗改過的字句猜得出她多麼用心。有一陣子坊間找到日本自來墨汁毛筆,林先生高興,來信都寫毛筆字,說「陳之藩我送了他這筆,他夫婦倆立 刻就寫了一天,寫信又告訴你,可見有多麼喜歡,你來信既然提起,就隨函寄上兩枝吧!」那兩枝小楷毛筆我用了大半年,寫稿寫信簽大版都用,用乾了請台北友人 再買,還寄兩枝到美國給雲姑也試試。那種毛筆後來還出了各種顏色,我一度愛用綠色,給林文月先生寫信用過,林先生嚇一跳。那些年寫老北平的書新的舊的遇到 了我都寄給林海音,有一回她回信說:

…你們送我們的書好極了,我和承楹看了回憶北平老字號,大部份是知道而熟悉的,讀了如見故人,如臨老 店,還記得回教母女在臧家橋開的穆家寨。回教人很清潔,木餐桌不油漆,光木頭,洗刷得別提多乾淨,一點油腥兒都沒有,穆母是胖子,她們的廚房在外面,這是 一種show的形式,也有一種「保證」的意思。你問牟先生會知道。過兩天我也要把書借給臺靜農先生,從香港帶回來的書,總借臺先生共享…

信 尾說我給她買的秋梨膏和欖菜等她來香港才拿,她和夏先生快要過來會一會夏先生的弟弟。林海音跟林文月都會做菜,都是高手,家宴整桌酒菜做得好極了,我在台 北享過這樣的口福,畢生不忘。林海音先生喜歡聊舊事,聽故事,讀了我一些念人憶事的小品問我南洋求學時代怎麼學中文,問我成大四年跟哪些老師交往多,問我 英倫住了那麼些年感覺如何:「這些舊人舊事都該寫,」林先生說,「人物寫得好才好看吶!」不容易。學到老,還不行,還在學。歲數大了下筆顧慮越是多,性情 是一關,避忌是一關。知交都在心上,結交是緣,訣別是命。林先生夏先生走了我一個字沒有寫。牟先生不在,我的悼念都散落在零零星星的篇章裏,一篇周全的悼 文都沒有。悼念不如感念:《美國今日報》訃文一欄不叫〈Obituary〉改為〈Appreciation〉了,是褒評,是賞鑑。劉殿爵老師辭世我漏夜寫 了一篇高山景行的隨筆,題為〈念記劉教授〉,連「紀念」二字都不敢用。夏志清先生離去,報刊上每一篇悼念文章我都讀,過了好長一段時日翻看夏先生一叠舊 信,人琴傷感,縈繞心頭,憑他信上一些話想起我和他的書信往還,寫了三千多字隨想,題目索性只用三個字:〈夏先生〉。歲數一大,故交零落,傷逝之情很難寫 得妥貼,索性都藏在心中。相識和不相識的人讀我念人憶事隨筆,都勸我盡量多寫這些文壇故人,來日興許可以編出一本專書。我不敢,也不想。故世的許多前輩都 是遐邇聞名的人物,他們跟我交往是提挈我,關照我,感激的話多說便俗,逐一追憶,寫溜了筆竟是掠美了。雲姑說念人憶事之作貴在清淡真切,切忌濃墨渲染,說 中國的人和事壞在一個「濃」字:「難得折騰完了幾十年,還養不出一顆寧靜的心一枝淡遠的筆,多累人!」說「濃」,說的是熱中,是熱衷,冷眼閱世的清福熱中 人斷然不能領會,「生有俗骨耳」。她說桐城人看準學生二十歲不狂,沒出息;三十歲猶狂,也沒出息。這位大姐古文舊學全是少小時候南洋家教老師教出來的,五 十年代回大陸升學荒疏了,七十年代遷居美國從頭溫習,都回來了。還要苦練英文,先拜隣家老太太為師,底子足了報名考院校,讀學位,追英文書老早是消遣了。 那位當老師的老太太生前告訴杏表姐說,雲姑那麼美麗,多少人追求都婉拒,情願默默埋頭讀書做個小職員,真是奇女子。杏表姐住得近,常常照顧雲姑,她說前些 年多病,風濕厲害,一位台灣去的老西醫教她做運動,天天做,這幾年身體強健,精神氣色都大好。難怪小楷那麼硬朗。雲姑那封長信裏說,老同學來函說了許多舊 地舊人舊事,害她滿心惦掛,好幾天睡不好覺。那位老同學一提姓名我依稀記得她的相貌,乳名楊桃,家裏做水果批發生意,讀中學那幾年中文報上副刊常登她的文 章,喜歡丁玲作品,寫了許多丁玲的事,連文字都學丁玲。雲姑說楊桃信上數了一下近年過世的老同學,都七八位,全是她們的知交。她們讀的是南洋左派學校, 「紅」得不得了,讀完高中回大陸升學的不少,都遭殃了,六十年代紛紛逃來香港各散東西,遭遇跟雲姑很像。雲姑說楊桃是他們班上最好命的一個,不回大陸,嫁 給澳洲華僑,常回南洋訪舊,老同學老朋友消息最清楚。人到晚年都懷舊。我的小學中學大學老同學星散各地,保持交往的不多了,年節通候的倒有幾個。我上個月 才知道小學同學黃豆中了風,還在做物理治療,大嫂說康復進程還不錯。我寫《從前》的時候寫了〈古廟〉寫了黃豆,他讀了埋怨我筆下隱掉許多偏黃的艷事。這位 老同學一生清貴,一生快樂,一生集郵,晚年他舊藏的珍貴郵票聽說可以買好幾幅最貴的李曼峰。李曼峰的油畫黃豆珍藏六幅,近年賣掉了兩幅。那年我先寫了〈古 廟〉才寫紀念老陶的〈寥寂〉。黃豆和老陶命運不同,際遇不同,真是林海音先生閒聊中說的禍福不由人,注定的。老陶早年專替出版社畫教科書上的歷史人物插 圖,工筆白描,生動極了,蘇州網師園時期張大千傳授,真本事,當年沒有請他賜一幅存念太可惜了。他臨摹宋代工筆小品也可以亂真,老氣橫秋,古雅透頂。老陶 畫雨景更見功力,水墨調淡了染成一片雨影,一蓑一笠盡在雲水蒼茫中,像傅抱石的煙痕,像楊萬里的詩景。今年清明時節老陶逝世四十年了,冷雨淒迷,烟水荒 寒,那麼遠,那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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