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聖人去甚，去奢，去泰」林義正

 

林義正

〈疑經〉之一

近讀《道德經》王弼注傳本第29章：「將欲取天下而為之，吾見其不得已。天下神器，不可為也，為者敗之，執者失之。故物或行或隨；或歔或吹；或強或羸；或挫或隳。是以聖人去甚，去奢，去泰」其中有「去甚，去奢，去泰」為老子揭示治理天下的「無為」術。顯然，老子主張「自然」，反對背離常道，認為甚、奢、泰均屬不「自然」的作為，是聖人所要去除的。經文用「甚、奢」兩字，意指過度、浪費，而「泰」通常指舒適、安泰，為何要去除？是否「泰」是「太」的錯寫？或是同音假借字，還是它原帶有驕縱、驕泰的貶義？針對這個疑問，似乎就不得不考察原本經文如何？首先，在傳統諸版本的比對上，可借助島邦男的《老子校正》（1973）一書，得知毫無例外均作「去甚，去奢，去泰」，並參照《韓非子‧揚權》所引「故去甚去泰」句，則應作「去泰」無疑。但若再考察《老子》第35章「執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大」句，發現在各傳本中「執大象」均同，但「安平大」則歧，《想爾注本》、《道藏王本》作「大」，《索洞玄書》、《天宝玉關本》、《龍興觀碑》、《武英殿王本》、《浙江局王本》、《河上公本‧景福碑》均作「太」，其他《想爾‧次解本》、《想爾‧道藏李榮本》、《古本．道藏傅奕》、《古本‧范應文本》、《河上公本‧道藏本》、《玄宗本》的開元廿六、廿七兩碑、《御注殘卷》及《道藏本》一律作「泰」，這樣看來，「安平大」句中作「大」者二，作「太」者六，作「泰」者有九。今若接受何琳儀《戰國古文字典》所謂：「典籍之中大、太、泰三字往往通用。大為象形，太為分化，泰為假借。」則在同一文本中若前採「去泰」而後取「安平泰」的解讀，必會產生矛盾。因此，應找更早的版本。

後來幸逢簡帛相繼出土，有了《帛書老子甲乙本》（1973）、《荊門郭店楚墓竹簡》（1993）在相關章句上比對，才明白B.C.180以前傳抄本的情况。顯示，凡先前提到相關各詞字，如「去泰」、「太上」、「大象」、「安平太」均一律

作「去大」、「大上」、「大象」、「安平大」。可見原初的書寫，都是用「大」字，但有二種讀音：一讀「ㄉㄚˋ」，「大小」的「大」；另讀「ㄊㄞˋ」，是「太上」的「太」，而這個「太」同時也可由「泰」來假借；所以形成後來傳本上的差異。最近讀到葉玉英〈論程度副詞{太}出現的時代與“大”“太”“泰”的關係〉在網路的首發文，（後收入《出土文獻與漢語史研究論集》，百家出版社，2022/10，p.170）從中獲得更多訊息，得知“大”字在殷墟甲骨文時已大量出現，“太”字要到春秋陶文時才有，它是由“大”分化出來，而“泰”字與“大”、“太”是假借關係。“大”讀ㄉㄚˋ象形字，原有偉大、極大具有褒義，讀作ㄊㄞˋ時，是程度副詞，有太過、過甚的貶義，那時還沒有“太”字。大約在戰國、秦漢始造出“太”字，但一直到東漢末年使用律亦極低，魏晉後“大”、“太”才徹底分化，讀作ㄊㄞˋ的就寫成“太”，或以“泰”字假借之。

經過以上思考，在簡帛《老子》相關章句的解讀下，筆者不認同傳統的流傳抄本均合理。在「君子泰而不驕」經義下，《老子》的「是以聖人去甚，去奢，去泰」的「泰」應作早期及簡帛所傳讀作ㄊㄞˋ的「大」，即分化後的「太」為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