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5月30日 星期五

山姆購物,沃爾瑪公司(英語:Walmart Inc),山姆遊(王璞)




山姆購物,沃爾瑪公司(英語:Walmart Inc),山姆遊(王璞)

貼錯地方。1962年創立時,胡適過世。

Walmart Inc. ( /ˈwɔːlmɑːrt/ ; formerly Wal-Mart Stores, Inc.) is an American multinational retail corporation that operates a chain of hypermarkets (also called supercenters), discount department stores, and grocery stores in the United States and 23 other countries. It is headquartered in Bentonville, Arkansas.[7] The company was founded in 1962 by brothers Sam Walton and James "Bud" Walton in nearby Rogers, Arkansas.[8] It also owns and operates Sam's Club retail warehouses.[9][10]

OwnerWalton family (46%) (mainly via Walton Enterprises)[3]


沃爾瑪公司(英語:Walmart Inc)是美國跨國零售企業,是世界上最大的零售商和世界上最大的企業公司,沃爾瑪的總部設在阿肯色州本頓維,其僱傭員工數量超過兩百萬。沃爾瑪是一個家族企業,其控股人為沃爾頓家族,擁有沃爾瑪48%的股權[9]。1962年,山姆·沃爾頓創立沃爾瑪,1969年10月31日註冊成立。1972年在紐約證券交易所公開交易。沃爾瑪也是在美國最大的食品零售商。2009年淨利潤為258億美元。


沃爾瑪已在美洲歐洲亞洲等大洲的27個國家共經營超過10700家購物廣場或會員商店、社區店等。


山姆遊
這日,去深圳看朋友,她說要去山姆購物,問我要不要一起去看看,我說「好呀。」香港人一度把山姆擠爆,搞到山姆要派專車來香港接客,我很好奇:山姆那麼好嗎?
山姆的確很大,貨架之間走道寬敞。不過我逛遍全場,認真比對了我熟知的數十種商品的山姆價和香港價,絕大部分商品香港價平過山姆價,或者價格不相上下,就連蔬菜肉類都如此。若是考慮到香港的商品更加安全可靠,山長水遠地跑來山姆購物就更奇怪了。香港商品的產地標哪兒就真的是哪兒,很多還是直送;不象山姆貨,就連蘇格蘭威士忌瓶子上也印有中文字,我想起大陸朋友托我在港購物,往往叮囑「上面不要有中文字」,不禁莞爾:也許香港人正相反,喜歡包裝上有中文字吧?
逛了一兩小時,我只買了一隻燒雞。這燒雞的確比香港便宜,斤多重,只要39·80人民幣。聞上去很香。不過當日已來不及吃,放到第二天吃,這優勢已蕩然無存,還好味道尚可。
朋友卻買了滿滿一大車,生鮮蔬果日用品面面俱到。我把它們檢視一遍,跟她說這些東西都比香港貴,幹嘛大老遠開車跑這兒買呀,她道:「因為我是住深圳不是住香港,這邊只有山姆的東西最靠得住。」又反問我一句:「那香港人怎麼愛上這邊購物呢?」
還真把我問住了。


  沃爾瑪現正經營的國家  沃爾瑪不再經營的國家

 https://zh.wikipedia.org/wiki/%E6%B2%83%E5%B0%94%E7%8E%9B#/media/File:WalMart_international_locations.svg

2025年5月22日 星期四

Fukusa (袱紗, also written as 帛紗 and 服紗)





19th-century fukusa portraying Jō and Uba in a scene from the Noh play Takasago; embroidered silk and couched gold-wrapped thread on indigo-dyed shusa satin silk
19 世紀福佐在能劇高砂的場景中扮演城和宇場;繡花絲綢和包金線,搭配靛藍染色的 shusa 緞子絲綢

Fukusa (袱紗, also written as 帛紗 and 服紗) are a type of Japanese textile used for gift-wrapping or for purifying equipment during a Japanese tea ceremony. Fukusa are square or almost square pieces of lined fabric ranging in size about 9–36 inches (230–910 mm) along one side. They are typically made of fine silk and may be decorated with embroidery in auspicious designs.

The use of fukusa as a way of presenting gifts has mostly died out, lingering instead mainly in certain ritual exchanges of gifts during weddings in a few regions of Japan.[citation needed]

Use

2025年5月20日 星期二

道行,道行八景

 


道行

https://www.putixia.net/cidian/?word=%E9%81%93%E8%A1%8C&zh=big5

道士、和尚修行的功夫,比喻技能、本领、能力等,属于个人硬实力。 神话体系中称为仙佛类神灵和妖魔等修行之士的一种法力强度,道行越高,法力越高强。

8888

Hokusai, Lingering Snow for Azuma and Yohei, from the untitled series known as Eight Views of Tragic Lovers, 21.101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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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C143134-pt.jpg

Lingering Snow for Azuma and Yohei (Azuma Yohei zansetsu), from the untitled series known as Eight Views of Tragic Lovers (Michiyuki hakkei)

道行八景 あづま 与平 残雪

Katsushika Hokusai (1760–1849)

Edo period about 1798 (Kansei 10)

Other impressions: 11.20160


for more information see:

MFA Online Collections Database

Summary

Analysis pointImageMethods

2025年5月15日 星期四

妻孥 包衣 歔欷噓唏 遲暮 縱橫杜甫《羌村》三首 如今足斟酌,且用慰遲暮 青春遲暮了。 朱顏蕭索了。 新月灰木了。 全世界都老了。


柔和的新月! ,放蕩的青春!

你的志願在四方。 個個男兒都如此。 我的志願還是舊的志願,你的志願成功了。 青春遲暮了。 朱顏蕭索了。 新月灰木了。 全世界都老了。

年過九旬終覺遲暮



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
頁320 提到胡適說 " (記得《羌村》可十字記錯二字) 今天我又給頌平批分數了" 不禁哈哈大笑....2012
(孥怪我在, 驚定還拭淚。 世亂遭飄蕩, 生還偶然遂。 鄰人滿牆頭, 感嘆亦欷。 夜闌更秉燭, 相對如夢寐。 晚歲迫偷生, 還家少歡趣。 ...)


杜甫《羌村》三首
  崢嶸赤雲西,日腳下平地。柴門鳥雀噪,歸客千里至。妻怪我在,驚定還拭淚。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鄰人滿牆頭,感歔欷。夜燭,相對如夢
  晚歲迫偷生,還家少歡趣嬌兒不離膝,畏我復卻去。憶昔好追涼,故繞池邊樹。蕭蕭北風勁,撫事煎百慮。賴知禾收,已覺糟床注如今足斟酌,且用遲暮
  群雞正亂叫,客至雞鬥爭驅雞上樹木,始聞叩柴荊。父老四五人,問我久遠行。手中各有攜,傾榼濁復清苦辭酒味薄,地無人耕。兵革既未息,兒童盡東征。請為父老歌,艱難深情。歌罷仰天歎,四座淚縱橫。
包衣即僕役,意其音義,與英語頗同。凡旗三隸內務府,謂之下三旗。各王公府第亦有包衣,率發遣投靠者必奉特旨,始可脫包衣籍而入八旗,謂之抬旗。然內務府官缺,皆包衣旗人為之,其親近膏腴又為朝官所不及。內務府大臣曰包衣昂邦,司員曰章京。

作者的英文很講究,可是翻譯群(我估計至少六至十人)
經常大而化之,或不一致(譬如說,三、四章中引著作《曹寅與康熙:與主子**》(Ts 'ao Yin and the K 'ang-hsi Emperor: bondservant and master),不過有的採用《與主子:曹寅與康熙》)。
6. 縱橫
 注音一式 ㄗㄨㄥ ㄏㄥˊ
 漢語拼音 z n  h n   注音二式 tz ng h ng
南北和東西。文選˙王延壽˙魯靈光殿賦:「縱橫駱驛,各有所趣。」三國演義˙第六十回:「回還二百八程,縱橫三萬餘里。」
合縱與連橫。比喻外交手段。漢˙陸賈˙新語˙辨惑:「因其剛柔之勢,為作縱橫之術。」唐˙魏徵˙述懷詩:「縱橫計不就,慷慨志猶存。」亦作「從衡」。
放肆、恣肆。後漢書˙卷十九˙耿弇傳:「諸將擅命於畿內,貴戚縱橫於都內。」唐˙杜甫˙戲為六絕句六首之一:「庾信文章老更成,凌雲健筆意縱橫。」
水流盤紆,波浪起伏的樣子。宋˙王安石˙即事詩:「縱橫一川水,高下數家村。」
雜錯眾多。文選˙左思˙吳都賦:「鉤鉺縱橫,網罟接緒。」宋˙蘇軾˙鳳翔八觀詩˙石鼓歌:「古器縱橫猶識鼎,眾星錯落僅名斗。」
數學上幾何學稱直線為「縱」,平線為「橫」。
 2. 遲暮
 注音一式 ㄔˊ ㄇㄨˋ
 漢語拼音 ch  m   注音二式 ch  m 
年老、晚年。楚辭˙屈原˙離騷:「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唐˙杜甫˙羌村詩三首之二:「如今足斟酌,且用慰遲暮。」
 3. 
 注音一式 ㄒㄩ ㄒ|
 漢語拼音 x  x   注音二式 shi  sh 
悲泣抽噎。楚辭˙東方朔˙七諫˙自悲:「泣欷而霑衿,厭白玉以為面兮。」唐˙韓愈˙祭田橫墓文:「非今世之所稀,孰為使余欷而不可禁。」亦作「噓唏」。
  部首 子 部首外筆畫 5 總筆畫 8
注音一式 ㄋㄨˊ
漢語拼音 n 注音二式 n

兒女。如:「妻」。國語˙鄭語:「君若以周難之故,寄與賄焉,不敢不許。」宋˙秦觀˙贈張潛道詩:「獨攜三尺琴,笑別妻與。」

妻與子女的統稱。唐˙韓愈˙祭十二郎文:「請歸取其拏。」

古代獲罪入官供役使的人,後泛指奴僕。通「奴」。後漢書˙卷四十八˙楊終傳:「太宗至仁,除去收。」宋˙蘇轍˙次韻子瞻遊孤山訪惠懃惠思詩:「肩輿山下更傳呼,翩然獨往不攜。」

聞一多3你的志願在四方。 個個男兒都如此。 我的志願還是舊的志願,你的志願成功了。 青春遲暮了。 朱顏蕭索了。 新月灰木了。 全世界都老了。

廢園】
一隻落魄的蜜蜂,
像個沿門托缽的病僧,
游到被秋雨踢倒了的
一堆爛紙似的雞冠花上,
聞了一聞,馬上飛走了。
啊! 零落的悲哀喲!
是蜂底悲哀? 是花底悲哀?
【小溪】
鉛灰色的樹影,
是一長篇惡夢​​,
橫壓在昏睡著的
小溪底胸膛上。
小溪掙扎著,掙扎著……
似乎毫無一點影響。

【稚松】
他在夕陽底紅紗燈籠下站著,
他扭著頸子望著你,
他散開了藏著金色圓眼的,
海綠色的花翎──一一層層的花翎。
他像是金谷園裡的
一隻開展的孔雀罷?
【秋深了】
秋深了,人病了。
人敵不住秋了;
鎮日擁著件大氅,
像只煨灶的貓,
蜷在搖椅上搖……搖……搖……
想著祖國,
想著家庭,
想著母校,
想著故人,
想著不勝想,不堪想的勝境良朝。
春底榮華逝了,
夏底榮華逝了;
秋在對面嵌白框窗子的
金字塔似的木板房子簷下,
抱著香黃色的破頭帕,
追想春夏已逝的榮華;
想的傷心時,
颯颯地灑下幾點黃金淚。
啊! 秋是追想底時期!
秋是墮淚底時期!
【秋之末日】
和西風酗了一夜的酒,
醉得顛頭跌腦,
灑了金子扯了錦繡,
還呼呼地吼個不休。
奢豪的秋,自然底浪子哦!
春夏辛苦了半年,
能有多少積蓄,
來供你這般地揮霍呢?
如今該要破產了罷!
【秋色】
(芝加哥潔閤森公園裡)
詩情也似並刀快,
剪得秋光入卷來。
──陸游

紫得像葡萄似的澗水
翻起了一層層金色的鯉魚鱗。
幾片剪形的楓葉,
彷彿硃砂色的燕子,
顛斜地在水面上
旋著,掠著,翻著,低昂著……
肥厚得熊掌似的
棕黃色的大橡葉,
在綠茵上狼藉著。
松鼠們張張慌慌地
在葉間爬出爬進,
搜獵著他們來冬底糧食。
成了年的栗葉
向西風抱怨了一夜,
終於得了自由,
紅著乾燥的臉兒,
笑嘻嘻地辭了故枝。
白鴿子,花鴿子,
紅眼的銀灰色的鴿子,
烏鴉似的黑鴿子,
背上閃著紫的綠的金光──
倦飛的眾鴿子在階下集齊了,
都將喙子插在翅膀裡,
寂靜悄靜打盹了。
水似的空氣氾濫了宇宙;
三五個活潑的小孩,
(披著桔紅的黃的黑的毛絨衫)
在丁香叢裡穿著,
好像戲著浮萍的金魚兒呢。
是黃浦江上林立的帆檣?
這數不清的削瘦的白楊
只豎在石青的天空裡發呆。
倜儻的綠楊象位豪貴的公子,
裹著件平金的繡蟒,
一隻手叉著腰身,
照著心煩的碧玉池,
玩媚著自身的模樣兒。
憑在十二曲的水晶欄上,
晨曦瞰著世界微笑了,
笑出金子來了──
黃金笑在槐樹上,
赤金笑在橡樹上,
白金笑在白松皮上。
哦,這些樹不是樹了!
是些絢縵的祥雲──
琥珀的雲,瑪瑙的雲,
靈風搧著,旭日射著的雲。
哦! 這些樹不是樹了,
是百寶玲瓏的祥雲。
哦,這些樹不是樹了,
是紫禁城裡的宮闕──
黃的琉璃瓦,
綠的琉璃瓦;
樓上起樓,閣外架閣……
小鳥唱著銀聲的歌兒,
是殿角的風鈴底共鳴。
哦! 這些樹不是樹了,
是金碧輝煌的帝京。
啊! 斑斕的秋樹啊!
陵陽公樣的瑞錦,
土耳其底地氈,
Notre Dame底薔薇窗,
Fra AngeLico的天使畫,
都不及你這色彩鮮明哦!
啊! 斑斕的秋樹啊!
我羨煞你們這浪漫的世界,
這波希米亞的生活!
我羨煞你們的色彩!
哦! 我要請天孫織件錦袍,
給我穿著你的色彩!
我要從葡萄,桔子,高粱……裡
把你榨出來,喝著你的色彩!
我要藉義山濟慈底詩
唱著你的色彩!
在蒲寄尼底La Boheme裡,
在七寶燒的博山爐裡,
我還要聽著你的色彩,
嗅著你的色彩!
哦! 我要過這個色彩的生活,
和這斑斕的秋樹一般!
【也許】
也許你真是哭得太累,
也許,也許你要睡一睡,
那麼叫夜鷹不要咳嗽,
蛙不要號,蝙蝠不要飛,
不許陽光撥你的眼簾,
不許清風刷上你的眉,
無論誰都不能驚醒你,
撐一傘松蔭庇護你睡,
也許你聽這蚯蚓翻泥,
聽這細草的根兒吸水,
也許你聽這般的音樂,
比那咒罵的人聲更美;
那麼你先把眼皮閉緊,
我就讓你睡,我讓你睡,
我把黃土輕輕蓋著你,
我叫紙錢兒緩緩的飛。
【忘掉她】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那朝霞在花瓣上,
那花心的一縷香──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象春風裡一出夢,
象夢裡的一聲鐘,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聽蟋蟀唱得多好,
看墓草長得多高;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她已經忘記了你,
她什麼都記不起;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年華那朋友真好,
他明天就教你老;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如果是有人要問,
就說沒有那個人;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象春風裡一出夢,
象夢裡的一聲鐘,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淚雨】
他在那生命的陽春時節,
曾流著號飢號寒的眼淚;
那原是舒生解冰的春霖,
卻也兆徵了生命的哀悲。
他少年的淚是連綿的陰雨
暗中澆熟了酸苦的黃梅;
如今黑云密布,雷電交加,
他的淚像夏雨一般的滂沛。
中途的悵惘,老大的蹉跎,
他知道中年的苦淚更多,
中年的淚定似秋雨淅瀝,
梧桐葉上敲著永夜的悲歌。
誰說生命的殘冬沒有眼淚?
老年的淚是悲哀的總和;
他還有一掬結晶的老淚,
要開作漫天愁人花朵。
【你莫怨我】
你莫怨我!
這原來不算什麼,
人生是萍水相逢,
讓他萍水樣錯過。
你莫怨我!
你莫怨我!
淚珠在眼邊等著,
只須你說一句話,
一句話便會碰落,
你莫問我!
你莫惹我!
不要想灰上點火。
我的心早累倒了,
最好是讓它睡著!
你莫惹我!
你莫碰我!
你想什麼,想什麼?
我們是萍水相逢,
應得輕輕錯過。
你莫碰我!
你莫管我!
從今加上一把鎖;
再不要敲錯了門,
今回算我撞的禍,
你莫管我!
【收回】
那一天只要命運肯放我們走!
不要怕;雖然得走過一個黑洞,
你大膽的走;讓我掇著你的手;
也不用問那裡來的一陣陰風。
只記住了我今天的話,留心那
一掬溫存,幾朵吻,留心那幾炷笑,
都給拾起來,沒有差;──記住我的話,
拾起來,還有珊瑚色的一串心跳。
可憐今天苦了你──心渴望著心──
那時候該讓你拾,拾一個痛快,
拾起我們今天損失了的黃金。
那斑爛的殘瓣,都是我們的愛,
拾起來,戴上。
你戴著愛的圓光,
我們再走,管他是地獄,是天堂!
【你指著太陽起誓】
你指著太陽起誓,叫天邊的鳧鴈
說你的忠貞。 好了,我完全相信你,
甚至熱情開出淚花,我也不詫異。
只是你要說什麼海枯,什麼石爛……
那便笑得死。 我這一口氣的工夫
還不夠我陶醉的? 還說什麼“永久”?
愛,你知道我只有一口氣的貪圖,
快來箍緊我的心,快! 啊,你走你走……
我早算就了你那一手──也不是變卦──
“永久”早許給了別人,秕糠是我的份,
別人得的才是你的菁花──不壞的千春。
你不信? 假如一天死神拿出你的花押。
你走不走? 去去! 去戀著他的懷抱,
跟他去講那海枯石爛不變的貞操!
【什麼夢?
一排雁字倉皇的渡過天河,
寒雁的哀呼從她心裡穿過,
“人啊,人啊”她嘆道,
“你在哪裡,在哪裡叫道我?”
黃昏擁著恐怖,直向她進逼,
一團劇痛沉澱在她的心裡,
“天啊,天啊”她叫道,
“這到底,到底是什麼意義?”
道是那樣長,行程又在夜裡,
她站在生死的門限上猶夷,
“煩悶,煩悶”她想道,
“我將永遠,永遠結束了你!”
決斷寫在她臉上,──決斷的從容,……
忽然搖籃裡哇的一陣警鐘,
“兒啊,兒啊”她哭了,
“我做的是什麼是什麼夢?”
【大鼓師】
我掛上一面豹皮的大鼓,
我敲著它遊遍了一個世界。
我唱過了形形色色的歌兒,
我也聽飽了喝不完的彩。
一角斜陽倒掛在簷下,
我躡著芒鞋,踏入了家村。
“咱們自己的那隻歌兒呢?​​”
她趕上前來,一陣的高興。
我會唱英雄,我會唱豪傑,
那倩女情郎的歌,我也唱,
若要問到咱們自己的歌,
天知道,我真說不出的心慌!
我卻吞下了悲哀,叫她一聲,
“快拿我的三弦來,快呀快!
這只破鼓也忒嫌鬧了,我要
那弦子彈出我的歌兒來”。
我先彈著一群白鴿在霜林裡,
珊瑚爪兒踩著黃葉一堆;
然後你聽那秋蟲在石縫裡叫,
忽然又變了冷雨灑著柴扉。
灑不盡的雨,流不完的淚,……
我叫聲“娘子”! 把弦子丟了,
“今天我們拿什麼作歌來唱?
歌兒早已化作淚兒流了!
“怎麼?怎麼你也抬不起頭來?
啊!這怎麼辦,怎麼辦! ……
來! 你來! 我兜出來的悲哀,
得讓我自己來吻它幹。
“只讓我這樣呆望著你,娘子,
象窗外的寒蕉望著月亮,
讓我只在靜默中讚美你,
可是總想不出什麼歌來唱。
“縱然是刀斧削出的連理枝,
你瞧,這姿勢一點也沒有扭。
我可憐的人,你莫疑我,
我原也不怪那揮刀的手。
“你不要多心,我也不要問,
山泉到了井底,還往哪裡流?
我知道你永遠起不了波瀾,
我要你永遠給我潤著歌喉。
“假如最末的希望否認了孤舟,
假如你拒絕了我,我的船塢,
我戰著風濤,日暮歸來,
誰是我的家,誰是我的歸宿?
“但是,娘子啊!在你的尊前,
許我大鼓三弦都不要用;
我們委實沒有歌好唱,我們
既不是兒女,又不是英雄!
【狼狽】
假如流水上一抹斜陽
悠悠的來了,悠悠的去了;
假如那時不是我不留你,
那顆心不由我作主了。
假如又是灰色的黃昏
藏滿了蝙蝠的翅膀;
假如那時不是我不念你,
那時的心什麼也不能想。
假如落葉象敗陣紛逃,
暗影在我這窗前睥睨;
假如這顆心不是我的了,
女人,教它如何想你?
假如秋夜也這般的寂寥……
嘿! 這是誰在我耳邊講話?
這分明不是你的聲音,女人;
假如她偏偏要我降她。
【口供】
我不騙你,我不是什麼詩人,
縱然我愛的是白石的堅貞,
青松和大海,鴉背馱著夕陽,
黃昏裡織滿了蝙蝠的翅膀。
你知道我愛英雄,還愛高山,
我愛一幅國旗在風中招展,
自從鵝黃到古銅色的菊花。
記著我的糧食是一壺苦茶!
可是還有一個我,你怕不怕? ──
蒼蠅似的思想,垃圾桶裡爬。
【一個觀念】
你雋永的神秘,你美麗的謊,
你倔強的質問,你一道金光,
一點親密的意義,一股火,
一縷縹緲的呼聲,你是什麼?
我不疑,這因緣一點也不假,
我知道海洋不騙他的浪花。
既然是節奏,就不該抱怨歌。
呵,橫暴的威靈,你降伏了我,
你降伏了我! 你絢縵的長虹──
五千多年的記憶,你不要動,
如今我只問怎樣抱得緊你……
你是那樣的橫蠻,那樣美麗!
【心跳】
這燈光,這燈光漂白了的四壁;
這賢良的桌椅,朋友似的親密;
這古書的紙香一陣陣的襲來;
要好的茶杯貞女一般的潔白;
受哺的小兒接呷在母親懷裡,
鼾聲報導我大兒康健的消息……
這神秘的靜夜,這渾圓的和平,
我喉嚨裡顫動著感謝的歌聲。
但是歌聲馬上又變成了詛咒,
靜夜! 我不能,不能受你的賄賂。
誰希罕你這牆內尺方的和平!
我的世界還有更遼闊的邊境。
這四牆既隔不斷戰爭的喧囂,
你有什麼方法禁止我的心跳?
最好是讓這口裡塞滿了沙泥,
如其它只會唱著個人的休戚,
最好是讓這頭顱給田鼠掘洞,
讓這一團血肉也去餵著屍蟲,
如果只是為了一杯酒,一本詩,
靜夜裡鐘擺搖來的一片閒適,
就听不見了你們四鄰的呻吟,
看不見寡婦孤兒抖顫的身影,
戰壕里的痙攣,瘋人咬著病榻,
和各種慘劇在生活的磨子下。
幸福! 我如今不能受你的私賄,
我的世界不在這尺方的牆內。
聽! 又是一陣炮聲,死神在咆哮。
靜夜! 你如何能禁止我的心跳?
【夜歌】
癩蝦蟆抽了一個寒噤,
黃土堆裡鑽出個婦人,
婦人身旁找不出陰影,
月色卻是如此的分明。
黃土堆裡鑽出個婦人,
黃土堆上並沒有裂痕,
也不曾驚動一條蚯蚓,
或繃斷蠨蛸一根網繩。
月光底下坐著個婦人,
婦人的面容好似青春,
猩紅衫子血樣的猙獰,
蓬鬆的散髮披了一身。
婦人在號咷,捶著胸心,
癩蝦蟆只是打著寒噤,
遠村的荒雞哇的一聲,
黃土堆上不見了婦人。
【發現】
我來了,我喊一聲,迸著血淚,
“這不是我的中華,不對,不對!”
我來了,因為我聽見你叫我;
鞭著時間的罡風,擎一把火,
我來了,不知道是一場空喜。
我會見的是噩夢,哪裡是你?
那是恐怖,是噩夢掛著懸崖,
那不是你,那不是我的心愛!
我追問青天,逼迫八面的風,
我問,拳頭擂著大地的赤胸,
總問不出消息;我哭著叫你,
嘔出一顆心來,──在我心裡!
【黃昏】
黃昏是一頭遲笨的黑牛,
一步一步的走下了西山;
不許把城門關鎖得太早,
總要等黑牛走進了城圈。
黃昏是一個神秘的黑牛,
不知他是那一界的神仙──
天天月亮要送他到城裡,
一早太陽又牽上了西山。
【我要回來】
我要回來,
乘你的拳頭像蘭花未放,
乘你的柔發和柔絲一樣,
乘你的眼睛裡燃著靈光,
我要回來。
我沒回來,
乘你的腳步像風中盪槳,
乘你的心靈像痴蠅打窗,
乘wq 笑聲裡有銀的鈴鐺,
我沒回來。
我該回來,
乘你的眼睛裡一陣昏迷,
乘一口陰風把我燈吹熄,
乘一隻冷手來掇走了你,
我該回來。
我回來了,
乘流螢打著燈籠照著你,
乘你的耳邊悲啼著莎雞,
乘你睡著了,含一口沙泥,
我回來了。
【末日】
露水在筧筒裡哽咽著,
芭蕉的綠舌頭舐著玻璃窗,
四圍的堊壁都往後退,
我一人填不滿偌大一間房。
我心房裡燒上一盆火,
靜候著一個遠道的客人來,
我用蛛絲鼠矢餵火盆,
我又用花蛇的鱗甲代劈柴。
雞聲直催,盆裡一堆灰,
一股陰風偷來摸著我的口,
原來客人就在我眼前,
我眼皮一閉,就跟著客人走。
【死水】
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
清風吹不起半點漪淪。
不如多扔些破銅爛鐵,
爽性潑你的剩菜殘羹。
也許銅的要綠成翡翠,
鐵罐上銹出幾瓣桃花;
再讓油膩織一層羅綺,
黴菌給他蒸出些雲霞。
讓死水酵成一溝綠酒,
漂滿了珍珠似的白沫;
小珠們笑聲變成大珠,
又被偷酒的花蚊咬破。
那麼一溝絕望的死水,
也就誇得上幾分鮮明。
如果青蛙耐不住寂寞,
又算死水叫出了歌聲。
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
這裡斷不是美的所在,
不如讓給醜惡來開墾,
看他造出個什麼世界。
【春光】
靜得像入定了的一般,那天竹,
那天竹上密葉遮不住的珊瑚;
那碧桃;在朝暾裡運氣的麻雀。
春光從一張張的綠葉上爬過。
驀地一道陽光晃過我的眼前,
我眼睛裡飛出了萬支的金箭,
我耳邊又謠傳著翅膀的摩聲,
彷彿有一群天使在空中邏巡……
忽地深巷裡迸出了一聲清籟:
可憐可憐我這瞎子,老爺太太!
【你看】
你看太陽像眠後的春蠶一樣,
鎮日吐不盡黃絲似的光芒;
你看負暄的紅襟在電桿梢上
酣眠的錦鴨泊在老柳根旁。
你眼前又陳列著青春的寶藏,

朋友們,請就在這眼前欣賞;
你有眼睛請再看青山的巒障,
但莫向那山外探望你的家鄉。
你聽那枝頭頌春的梅花雀,
你得揩乾眼淚和他一隻歌。

朋友,鄉愁最是個無情的惡魔,
他能教你眼前的春光變作沙漠。
你看春風解放了冰鎮的寒溪,
半溪白齒琮琮的漱著漣漪,
細草又織就了釉釉的綠意,
白楊枝上招展著麼小的銀旗。

朋友們,等你看​​到了故鄉的春,
怕不要老盡春光老盡了人?
呵,不要探望你的家鄉,朋友們,
家鄉是個賊,他能偷去你的心!
【一句話】
有一句話說出就是禍,
有一句話能點得著火。
別看五千年沒有說破,
你猜得透火山的緘默?
說不定是突然著了魔,
突然青天裡一個霹靂,
爆一聲:
“咱們的中國!”
這話叫我今天怎麼說?
你不信鐵樹開花也可,
那麼有一句話你聽著:
等火山忍不住了緘默,
不要發抖,伸舌頭,頓腳,
等到青天裡一個霹靂,
爆一聲:
“咱們的中國!”
【荒村】
“……臨淮關梁園鎮,一百八十里之距離,已完全斷絕人煙。汽車道兩旁之村莊,所有居民,逃避一空。農民之家具木器,均以繩相連,沈於附近水塘稻田中,以避 火焚。門窗俱無,中以棺材或石堵塞。一至夜間,則燈火全無。雞犬豚等覓食野間,亦無人看守。而間有玫瑰芍藥猶牆隅自開。新出稻秧,翠盪宜人。草木無知,其 斯之謂歟?”
──民國十六年,五月,十九日《新聞報》
他們都上那裡去了? 怎麼
嚇蟆蹲在甑上,水瓢裡開白蓮;
桌椅板凳在田裡堰裡飄著;
蜘蛛的繩橋從東屋往西屋牽?
門框裡嵌棺材窗櫺裡鑲石塊!
這景像是多麼古怪多麼慘!
鐮刀讓它銹著快銹成了泥,
拋著整個的魚網在灰堆裡爛。
天呀! 這樣的村莊都留不住他們!
玫瑰開不完,荷葉長成了傘;
秧針這樣尖,湖水這樣綠,
天這樣青,鳥聲像露珠樣圓。
這秧是怎樣綠的,花兒誰叫紅的?
這泥里和著誰的血,誰的汗?
去得這樣的堅決,這樣的脫,
可有什麼苦衷,許許什麼心願?
如今可有人告訴他們:這裡
豬在大路上游,鴨往豬群裡攢,
雄雞踏翻了芍藥,牛吃了菜──
告訴他們太陽落了,牛羊不下山,
一個個的黑影在崗上等著,
四合的巒障龍蛇虎豹一般,
它們望一望,打了一個寒噤,
大家低下頭來,再也不敢看;
(這也得告訴他們)它們想起往常
暮寒深了,白楊在風裡顫,
那時只要站在山頭嚷一句,
山路太險了,還有主人來攙;
然後笛聲送它們踏進欄門裡,
那稻草多麼香,屋子多麼暖!
它們想到這裡,滾下了一滴熱淚,
大家擠作一堆,臉偎著臉……
去! 去告訴它們主人,告訴他們,
什麼都告訴他們,什麼也不要瞞!
叫他們回來! 叫他們回來!
問他們怎麼自己的牲口都不管?
他們不知道牲口是和小兒一樣嗎?
可憐的畜生它們多麼沒有膽!
餵! 你報信的人也上那裡去了?
快去告訴他們──告訴王家老三,
告訴周大和他們兄弟八個,
告訴臨淮關一帶的莊稼漢,
還告訴那紅臉的鐵匠老李,
告訴獨眼龍,告訴徐半仙,
告訴黃大娘和滿村莊的婦女──
告訴他們這許多的事,一件一件。
叫他們回來,叫他們回來!
這景像是多麼古怪多麼慘!
天呀! 這樣的村莊留不住他們;
這樣一個桃源,瞧不見人煙!
【罪過】
老頭兒和擔子摔一交,
滿地是白杏兒紅櫻桃。
老頭兒爬起來直哆嗦,
“我知道我今日的罪過!”
“手破了,老頭兒你瞧瞧。”
“唉!都給壓碎了,好櫻桃!”
“老頭兒你別是病了吧?
你怎麼直楞著不說話?
“我知道我今日的罪過,”
一早起我兒子直催我。
我兒子躺在床上發狠,
他罵我怎麼還不出城。
“我知道今日個不早了,
沒有想到一下子睡著了。
這叫我怎麼辦怎麼辦?
回頭一家人怎麼吃飯?
老頭拾起來又掉了,
滿地是白杏紅櫻桃。
【天安門】
好傢伙! 今日可嚇壞了我!
兩條腿到這會兒還哆嗦。
瞧著,瞧著,都要追上來了,
要不,我為什麼要那麼跑?
先生,讓我喘口氣,那東西,
你沒有瞧見那黑漆漆的,
沒腦袋的,蹶腳的,多可怕,
還搖晃著白旗兒說著話……
這年頭真沒法辦,你問誰?
真是人都辦不了,別說鬼。
還開會啦,還不老實點兒!
你瞧,都是誰家的小孩兒,
不才十來歲兒嗎? 幹嗎的!
腦袋瓜上不是使槍扎的?
先生,聽說昨日又死了人,
管包死的又是傻學生們。
這年頭兒也真有那怪事,
那學生們有的喝,有的吃,──
咱二叔頭年死在楊柳青,
那是餓的沒法兒去當兵,──
誰拿老命白白的送閻王!
咱一輩子沒撒過謊,我想
剛灌上倆子兒油,一整勺,
怎麼走著走著瞧不見道。
怨不得小禿子嚇掉了魂,
勸人黑夜裡別走天安門。
得! 就算咱拉車的活倒霉,
趕明日北京滿城都是鬼!
【飛毛腿】
我說飛毛腿那小子也真夠彆扭,
管包是拉了半天車得半天歇著,
一天少了說也得二三兩白乾兒,
醉醺醺的一死兒拉著人談天兒。
他媽的誰能陪著那個小子混呢?
“天為啥是藍的?”沒事他該問你。
還吹他媽什麼簫,你瞧那副神兒,
窩著件破棉襖。 老婆的,也沒準兒,
再瞧他擦著那車上的倆大燈罷,
擦著擦著問你曹操有多少人馬。
成天兒車燈把且擦且不完啦,
我說“飛毛腿你怎不擦擦臉啦?”
可是飛毛腿的車擦得真夠亮的,
許是得擦到和他那心地一樣的!
那天河裡漂著飛毛腿的屍首,……
飛毛腿那老婆死得太不是時候。
【祈禱】
請告訴我誰是中國人,
啟示我,如何把記憶抱緊;
請告訴我這民族的偉大,
輕輕的告訴我,不要喧嘩!

請告訴我誰是中國人,
誰的心裡有堯舜的心,
誰的血是荊軻聶政的血,
誰是神農黃帝的遺孽。

告訴我那智慧來得神奇,
說是河馬獻來的饋禮;
還告訴我這歌聲的節奏,
原是九苞鳳凰的傳授。

誰告訴我戈壁的沉默,
和五嶽的莊嚴? 又告訴我
泰山的石溜還滴著忍耐,
大江黃河又流著和諧?
再告訴我,那一滴清淚
是孔子弔唁死麟的傷悲?
那狂笑也得告訴我才好,──
莊周,淳于髡,東方朔的笑。
請告訴我誰是中國人,
啟示我,如何把記憶抱緊;
請告訴我這民族的偉大,
輕輕的告訴我,不要喧嘩!
【讀尹默石《小妹! 想起我的妹來了》也作一首】
今年暑假裡有一個晚上,我點著一盞煤油燈看詩,媽坐在我後面,低著頭,靠在我的椅子背上。 我聽見一個發顫的聲音講:
“這麼早沒得事,又想起來了,……”
我忽然覺得屋子裡起了一陣霧,燈光也發暗了,書上的字也迷糊了;溫熱的淚珠一顆顆的往我的雙腮上淋著。
十五妹! 我喜歡做夢的人,自從在夢鄉里發現了那一個光明的世界,就看現在這牢獄的世界裡,無事不是痛苦,何以在獄裡的人,日夜的只怕到那一天死要來拉他出獄哩?
十五妹! 人家都說你死得可憐。 我說你的可憐,是在生前,不在死後。
漆黑的莊子,襯出豆大的燈光,帳子裡彷彿有一個發顫的聲音講:
“又想起來了!”
十五妹! 我只怕聽這一句話。
【雪片】
一個雪片離開了青天底時候,
他飄來飄去地講“再見!
再見,親愛的雲,你這樣冷淡!
然後輕輕地向前邁往。
一個雪片尋著了一株樹底時候,
“你好!”他說──“你可平安!
你這樣的赤裸與孤單,親愛的,
我要休息,並是叫我的同伴都來。
但是一個雪片,勇敢而且和藹,
歇在一個佳人底薔薇頰上底時候,
他吃了一驚,“好溫柔的天氣呀!
這是夏季? ”──他就融化了。
【洗衣歌】
洗衣是美國華僑最普通的職業。 因此留學生常常被人問道:“你的爸爸是洗衣裳的嗎?”許多人忍受不了這侮辱,然而洗衣的職業確乎含著一點神秘的意義,至少我曾經這樣的想過,作洗衣歌。
(一件,兩件,三件,)
洗衣要洗乾淨!
(四件,五件,六件;)
熨衣要熨得平!
我洗得淨悲哀的濕手帕,
我洗得白罪惡的黑汗衣,
貪心的油膩和慾火的灰,……
你們家裡一切的髒東西,
交給我洗,交給我洗。
銅是那樣臭,血是那樣腥,
髒了的東西你不能不洗,
洗過了的東西還是得臟,
你忍耐的人們理它不理?
替他們洗! 替他們洗!
你說洗衣的買賣太下賤,
肯下賤的只有唐人不成?
你們的牧師他告訴我說:
耶穌的爸爸做木匠出身,
你信不信? 你信不信?
胰子白水耍不出花頭來,
洗衣裳原比不上造兵艦。
我也說這有什麼大出息──
流一身血汗洗別人的汗?
你們肯幹? 你們肯幹?
年去年來一滴思鄉的淚,
半夜三更一盞洗衣的燈……
下賤不下賤你們不要管,
看那裡不干淨那裡不平,
問支那人,問支那人。
我洗得淨悲哀的濕手帕,
我洗得白罪惡的黑汗衣,
貪心的油膩和慾火的灰,
你們家裡一切的髒東西,
交給我洗,交給我洗,
(一件,兩件,三件,)
洗衣要洗乾淨!
(四件,五件,六件,)
熨衣要熨得平!
【聞一多先生的書桌】
忽然一切的靜物都講話了,
忽然間書桌上怨聲騰沸:
墨盒呻吟道“我渴得要死!”
字典喊雨水漬濕了他的背;
信箋忙叫道彎痛了他的腰;
鋼筆說煙灰閉塞了他的嘴,
毛筆講火柴燒禿了他的須,
鉛筆抱怨牙刷壓了他的腿;
香爐咕嘍著“這些野蠻的書
早晚定規要把你擠倒了!
大鋼表嘆息快睡鏽了骨頭;
“風來了!風來了!”稿紙都叫了;
筆洗說他分明是盛水的,
怎麼吃得慣臭辣的雪茄灰;
桌子怨一年洗不上兩回澡,
墨水壺說“我兩天給你洗一回。”
“什麼主人?誰是我們的主人?”
一切的靜物都同聲罵道,
“生活若果是這般的狼狽,
倒還不如沒有生活的好!
主人咬著煙斗迷迷的笑,
“一切的眾生應該各安其位。
我何曾有意的糟蹋你們,
秩序不在我的能力之內。
【忠告】
人說:“月兒,你圓似彈丸,缺似
弓弦;圓時雖美,缺的難看!
我說:“月兒,圓缺是你的常​​事,
你別存美醜底觀念!
你缺到半規,缺到娥眉,
我還是愛你那清光燦爛;
但是你若怕醜,躲在黑雲裡,
不肯露面,
我看不見你,便疑你像龜鼉底
甲、蟾蜍底衣,夜叉底臉。
【志願】
柔和的新月! 放蕩的青春!
柔春里的長途散步;我們倆正值朱顏。 我聽見你講:“早點預備晚飯,趕快做菜。今晚有新月,讓我們設些志願,我們一塊兒去散步……睡覺還早著咧。”
柔和的新月! 放蕩的青春!
你嘯了一個調兒,我把窗戶推開了,把窗戶推開了,好讓小小的新月窺進來。
我的心很快活,他唱一個小調兒。 他唱地像一個鳥樣,通夜在我的夢寐裡還唱著,一首顛狂的小歌兒。
柔和的新月! ,放蕩的青春!

你的志願在四方。 個個男兒都如此。 我的志願還是舊的志願,你的志願成功了。 青春遲暮了。 朱顏蕭索了。 新月灰木了。 全世界都老了。
讓窗戶開著。 睡覺還早著咧。
柔和的新月! 放蕩的青春!

窗戶還是開著,一個憔悴的老月,古怪而且昏沉,望著我笑,斜著眼珠兒進來了,像一個老媽子嘰哩咕嚕講道:
有──一次──一個──女──人──
你……你……你……!
從她肩背上望過來──
你……你……你……!
望──著──我──我那時候──正在──新弦,
設了──一個──志願──沒有──成──功……
沒有──成──功!
你……你……你……!
可惡的老月……!
現在我再不早預備晚飯了。 為新月忙碌是沒有用的。 有一個調兒他常常嘯著……
我已經忘了那調兒……
放蕩的老月! 柔和的青春!
關上窗戶。 過了好久罷──過了一生。
【傷心】
風兒歇了,
柳條兒舞倦了,
雀兒底噪子叫乾了,
春底力也竭了。
肥了綠的,
瘦了紅的;
好容易穿透了花叢,
才找出一個戀春的孤客。
拉著他的枝兒,
細細地總看不足,
忽地裡把他放了,
彈得一陣殘紅紛紛……
快放下你的眼簾!
這樣慘的像如何看得?
唉! 氣不完,又哭不出,
只咬著指尖兒默默地想著,──
你又何必這樣呢?
【一個小囚犯】
媽! 我還記得,一個四月天,雨腳剛收,
簷溝正忙得吼吼聲,
園裡底花香跟湫濕的土氣在鼻子裡衝突。
一雙黃蝴蝶又來偷花粉,
太陽斜著眼珠兒瞅著我笑,
我想是他叫我去逮賊,
馬上邀我的朋友趕去。
賊沒有逮著,我們反跌了一交,
塗得滿身的污泥,手被花刺兒戟破了。
我回家來,望著你哭。
你不問底細,就把我關在房裡,再不准我出來了。
我關了一個月,我問你:
“媽!事已經過了,我關得很久了,可不可放我出來?”
你說:“不怕醜的孩子!身上弄得那樣臟,還好意思見人嗎?”
我說:“媽,請你替我洗洗,換一身簇新的衣服,我再也不頑皮了。”
你攢著眉尖兒想了半天才講:“人家的孩子們都在家裡玩兒咧……”
我關了兩個月──關病了──我又問你,一壁哭著:
“媽!你一輩子不放我出來嗎?
唉! 你不知道我病了嗎?
整天兒沒吸一點新鮮空氣,沒見一線陽光,
再不放我出來,我真要活活的閉死了呵!
你說“乖兒,你病到這樣,外邊那大的風雨,你怎能禁得住呢?
醫生吩咐你在家裡養病。
我關了半年,嘗飽了藥味,病減了一點,我又問你:
“媽!我的病好了,現在我該出去玩了罷?”
你說:“你還沒好完全,你可以推開窗子望望,但不要走到外邊去了。”
窗子開了──那裡淌來的一陣如泣如訴的歌聲? 聽!
“放我出來!”
這無期的幽禁,我怎能受得了?
放我出來,把那腐銹渣滓,一齊刮掉,
還是一顆明星,永作你黑夜長途底嚮導。
不放我出來,待我鬱發了酵,更醉得昏頭跌腦,
莫怪我撞破了監牢,鬧得這世界東顛西倒!
放我出來!
歌兒畢了,我四面尋找。 找不出唱歌的人。
我很喜歡,我也失望,我又問你:
“媽!我從前的伴兒不能幫助我,
致令我弄髒了衣服,戟破了手皮;
假若現在來了一個小孩,教我不要捉蝴​​蝶,也不要踏污泥,
但陪著我好好生生地玩耍,還唱嘹亮的歌兒,
你也不放我出去嗎?
你說:“可以放你,但你又上那裡找這樣一個伴兒呢?”
從此以後,我便天天站在窗口喊:
“唱歌的人兒,我們倆一塊兒出來罷!”
不曉得唱歌的人兒聽見沒有。
【率真】
鶯兒,你唱得這麼高興?
你知道樹下靠著一人是為什麼的嗎?
鴉兒,你也​​唱得這麼高興,
你不曾聽見詛罵的聲音嗎?
好鳥兒! 我想你們只知道有了歌兒就該唱,
什麼讚美,什麼詛罵,你們怎能管得著?
咦,鸚哥,鳥族的不肖之子,
忘了自己的歌兒學人語,
世界上哪裡去找音樂呢?
【晚霽見月】
好了! 風翅掩了,
雨腳斂了,
可惜太陽回了,
天色黯了,
剩下崎嶇洶湧的雲山雲海,
塞滿了天空。
忽地紫波銀了,
遠樹沉了,
竟是黃昏死了,
白月生了,──
但是崎嶇洶湧的雲山雲海,
塞滿了天空!
莫愁太陽自落,
睡煞人兒,
且待月亮照著,
喚醒魂兒。
但是崎嶇洶湧的雲山雲海,
寒滿了天空!
【所見】
小河從槎丫的亂石縫裡溜出來,
聲音雖不大,卻還帶點瀑布底意味。
在他身上橫臥著,是一株老柳,
從他的干上直豎地射出無數的小枝;
他仍想找點陽光,卻被頭上的密蔭攔住了,
所以那一叢綠葉,都變了死白的顏色。
野藤在這一架天然的木橋下,
掛起了一束蓬鬆的鬢絲,
被瀑布底呼吸吹得悠悠搖動。
誰家洗衣的女兒,穿著緋紅的衫子,
蹲在綠陰深處,打得砰訇砰訇的響?
【笑】
朝日里的秋忍不住笑了,
笑出金子來了──
黃金笑在槐樹上,
赤金笑在橡樹上
白金笑在白皮樹上。
碩健的楊樹,
裹著件拼金的綠衫,
一隻手叉著腰,
守在池邊微笑;
矮小的丁香,
躲在牆腳下微笑。
白楊笑完了,
只孤零零地,
豎在石青色的天空裡發呆。
成年了的橡葉,
向西風抱怨了一夜,
終於得了自由,
紅著臉兒,
笑嘻嘻地脫離了故枝。
【漁陽曲】
白日底光芒照射著朱夢,
丹墀上默跪著雙雙的桐影。
宴飲的賓客坐滿了西廂,
高堂上虎踞著它們的主人,
高堂上虎踞著威嚴的主人。
丁東,丁東,
沉默瀰漫了堂中,
又一個鼓手,
在堂前奏弄,
這鼓聲與眾不同。
丁東,丁東,
聽! 你可聽得懂?
聽! 你可聽得懂?
銀盞玉碟──嘗不遍燕脯龍肝,
鸕鶿杓子瀉著美酒如泉,
杯盤的交響鬧成鏗鏘一片,
笑容堆皺在主人底滿臉──
啊,笑容堆皺了主人底滿臉。
丁東,丁東,
這鼓聲與眾不同──
它清如鶴淚,
它細似吟蛩;
這鼓聲與眾不同。
丁東,丁東,
聽! 你可聽得懂?
聽! 你可聽得懂?
你看這鼓手他不像是凡夫,
他儒冠儒服,定然腹有詩書;
他宜乎調度著更幽雅的音樂,
粗笨的鼓棰不是他的工具,
這雙鼓棰不是這手中的工具!
丁東,丁東,
這鼓聲與眾不同──
象寒泉注淌,
象雨打梧桐;
這鼓聲與眾不同。
叮東,叮東,
聽! 你可聽得懂?
聽! 你可聽得懂?
你看他敲著靈鼉鼓,兩眼朝天,
你看他在庭前繞著一道長弧線,
然後徐徐地步上了階梯,
一步一聲鼓,越打越酣然──
啊,聲聲的壘鼓,越打越酣然。
叮東,叮東,
這鼓聲與眾不同──
陡然成急切,
忽又變成沉雄;
這鼓聲與眾不同。
叮東,叮東,
不同,與眾不同,
不同,與眾不同。
坎坎的鼓聲震動了屋宇,
他走上了高堂,便張目四顧,
他看見滿堂縮瑟的豬羊,
當中是一隻磨牙的老虎。
他偏要撩一撩這隻老虎。
叮東,叮東,
這鼓聲與眾不同;
這不是頌德,
也不是歌功;
這鼓聲與眾不同。
叮東,叮東,
不同,與眾不同!
不同,與眾不同!
他大步地跨向主人底席旁,
卻被一個班吏匆忙地阻擋;
“無禮的奴才!”這班吏吼道,
“你怎麼不穿上號衣,就往前瞎闖?
你沒有穿號衣,就往這兒瞎闖?
叮東,叮東,
這鼓聲與眾不同──
分明是咒詛,
顯然是嘲弄;
這鼓聲與眾不同。
叮東,叮東
聽! 你可聽懂?
聽! 你可聽懂?
他領過了號衣,靠近欄杆,
次第的脫了皂帽,解了青衫,
忽地滿堂的目珠都不敢直視,
彷彿看見猛烈的光芒一般,
彷彿他身上射出金光一般。
叮東,叮東,
這鼓手與眾不同。
他赤身露體,
他聲色不動;
這鼓手與眾不同。
叮東,叮東,
真個與眾不同!
真個與眾不同1
滿堂是恐怖,滿堂是驚訝,
滿堂寂寞──日影在石欄杆下,
飛起了翩翩一隻穿花蝶,
灑落了疏疏幾點木犀花,
庭中灑下了幾點木犀花。
叮東,叮東,
這鼓手與眾不同──
莫不是酒醉?
莫不是癲瘋?
這鼓手與眾不同。
叮東,叮東,
定當與眾不同!
定當與眾不同!
蒼黃的號掛露出一隻赤臂,
頭顱上高架著一頂銀盔──
他如今換上了全副裝束,
如今他才是一個知禮的奴才,
如今他才是一個知禮的奴才。
叮東,叮東,
這鼓聲與眾不同──
象狂濤打岸,
象霹靂騰空;
這鼓聲與眾不同。
叮東,叮東,
不同,與眾不同!
不同,與眾不同!
他在主人的席前左右徘徊,
鼓聲愈漸激昂,越加慷慨;
主人停了玉杯,住了象箸,
主人的面色早已變作死灰,
啊,主人的面色為何變作死灰?
叮東,叮東,
這鼓聲與眾不同──
擂得你膽寒,
撾得你發聳;
這鼓聲與眾不同。
叮東,叮東,
不同,與眾不同!
不同,與眾不同!
猖狂的鼓聲在庭中嘶吼,
主人的羞惱哽塞咽喉,
主人將喚起威風,嘔出怒火,
誰知又一陣鼓聲撲上心頭,
把他的怒火撲滅在心頭。
叮東,叮東,
這鼓聲與眾不同──
像魚龍走峽,
象兵甲交鋒;
這鼓聲與眾不同。
叮東,叮東
不同,與眾不同!
不同,與眾不同!
堂下的鼓聲忽地笑個不止,
堂上的主人只是坐著發痴;
洋洋的笑聲灑落在四筵,
鼓聲笑破了奸雄的膽子──
鼓聲又笑破了主人的膽子!
叮東,叮東,
這鼓手與眾不同──
席上的主人,
一動也不動;
這鼓手與眾不同。
叮東,叮東,
定當與眾不同!
定當與眾不同!
白日的殘輝繞過了雕楹,
丹墀上沒有了雙雙的桐影。
無聊的賓客坐滿了兩廂,
高堂上呆坐著他們的主人,
高堂上坐著喪氣的主人。
叮東,叮東,
這鼓手與眾不同──
懲斥了國賊,
庭辱了梟雄;
這鼓手與眾不同。
叮東,叮東,
真個與眾不同!
真個與眾不同!

2025年5月14日 星期三

朗,天氣晴,朗報。廢名散文 今年的暑假


ろうほう
【朗報】
  1. 明るい内容の知らせ。うれしい知らせ。
     「合格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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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音ㄌㄤˇ
漢語拼音lǎng
釋  義


明亮。如:「」、「」。晉.王羲之〈三月三日蘭亭詩序〉:「天氣清,惠風和暢。」


響亮。如:「」、「」。《文選.孫綽.遊天台山賦》:「凝思幽巖,詠長川。



今年的暑假
【題註】載1932年9月1日《現代》第1卷第5期,署名廢名
[1]此刊未見。

[1]參看《紡紙記》《芭蕉夢》“題註” 

我於民國十六年之冬日卜居於北平西山一個破落戶之家,荏苒將是五年。這其間又來去無常。西山是一班女士消夏的地方,不湊巧我常是冬天在這裡,到了夏天每每因事進城去。前年冬去青島,在那裡住了三個月,慨然有歸與之情,而且決定命余西山之居為“常出屋齋”焉。亡友秋心君曾愛好我的齋名,與“十字街頭的塔”有同樣的妙處。我細思,確是不錯的。其實起名字的時候我並(並沒)有想到許多。只是聽說古有田生,十年不出屋,我則喜歡到馬路上走走,也比得上人家的開卷有得而已。今年春又在北平城內,北平有某一刊物,彷彿說我故意住在“一個偏僻的巷子裡”,[1]那其實不然,我的街坊就是北平公安局長,馬路時新建的,汽車不斷地來往。今年我立了一個志,要寫一個一百回的小說,名曰“芭蕉夢”,但只寫好了一個“楔子”。[2]我的《橋》於四月間出版,這是一部小說的一半,出版後倒想把牠續寫,不願意有這麼一個半部的東西,於是《芭蕉夢》暫且不表,我決定又來寫《橋》。所以今年的夏天,我倒是有志來西山避暑,住在“一個偏僻的巷子裡”。換句話說,走進象牙之塔。
山中方七日矣,什麼也沒有做。今天接到一個“訃”,音樂家劉天華君於月前死去。我不知道劉君,但頗有興致來吊一吊琴師,自古看竹不問主人,“君善笛請為我一奏”,千載下不禁神往也。然而我輩俗物卻想藉此來發一段議論。我曾同我的朋友程鶴西君說,文人求不朽,恐怕與科學制度不無關係,就是到瞭如今的嶄新人物,依然難脫從來“士”的習氣,在漢以前恐怕好得多,一藝之長,思有用於世,假神農皇帝之名。伯牙子期的故事,實在是藝術的一個很好的理想,澈底的唯物觀,人琴俱亡,此調遂不彈矣。我乃作聯挽劉天華君曰:
高山流水不朽
物是人非可悲
二十一年七月二十日















悼秋心(梁遇春君)
【題註】載1932年7月11日天津《大公報.文藝副刊》第236期,署名廢名。文前有該刊附言:
按梁遇春君(筆名秋心)在北平逝世消息及追悼預志,已見七月七日本報第五版新聞。梁君生平事蹟及著作,亦已於該篇約略評述。茲特約梁君之知友廢名(馮文炳)君撰文一篇,以誌哀悼。本刊編者識。
[1] 《春醪集》北新書局1930年版3月初版

秋心君於六月二十五日以猩紅熱病故,在我真是感到一個損失。我們只好想到大塊的寂寞與豪奢。大約兩月前,秋心往清華園訪問葉公超先生,回來他向我說,途中在一條小巷子裡看見一副對子,下聯爲“孤墳多是少年人”,於是就鼓其如蓮之舌,說的天花亂墜,在這一點秋心君是一位少年詩人。他常是這樣的,於普通文句之中,逗起他自己的神奇的思想,就總是向我談,滔滔不絕,我一面佩服他,一面又常有嘆息之情,彷彿覺得他太是生氣蓬勃。日前我上清華園訪公超先生,出西直門轉進一條小巷,果然瞥見那副對子,想不到這就成了此君的讖語了。
我說秋心君是詩人,然而他又實在是寫散文的,在最近兩三年來,他的思想的進展,每每令我驚異,我覺得在我輩年紀不甚大的人當中,實在難得這樣一個明白人,他對於東方西方一班哲人的言論與生活,都有他的親切的了解。他自己的短短的人間世,也就做了一個五倫的豪傑,兒女英雄了。他的師友們都留了他的一個溫良的印像,同時又是翩翩王孫。我同公超先生說起“五倫豪傑”四字,公超先生也為之點頭。這四個字是很不容易的,現代人坐不上,古代人做來又不稀奇,而且也自然地坐得不好。
秋心君今年才二十七歲。以前他雖有《春醪集》行世,[3]那不過是他學生時期的一種試作。前年我們刊行《駱駝草》,他是撰稿者之一,讀他的文章的人,都感到他的進步。最近有兩篇散文,一為《又是一年芳草綠》,一為《春雨》,將在《新月》月刊披露。[4]關於這一方面,我很想說話。我常想,中國的新文學,奇怪的很,很少見外來的影響,同時也不見中國固有的文化在那裡起什麼作用。秋心君卻是兩面都看得出。我手下存著他去年寫給我的一封信,裡面有這一段話:

安諾德批評英國浪漫派詩人,以為對於人生缺乏明澈的體驗,不像歌德那樣抓到整個人生。這話雖然說得學究,也不無是處。所以太迷醉於人生里面的人們看不清自然,因此也不懂得人生了。自然好比是人生的鏡,中國詩人常把人生的意思寄之於風景,隨便看過去好像無非幾句恬適的描寫,其實包括了半生的領悟。不過像宋朝理學家那樣以詩說道,倒走入魔了。中國畫家彷彿重山水,不像歐洲人那樣注意畫像,這點大概也可以點出中國人是間接的。可是更不隔膜的,去了解人生。外國人天天談人生,卻常講到題外了。

我覺得這話說得很好,正因為秋心君是從西方文學的出發點來說這話。至於中國詩人與畫家是不是都能如秋心君所說,那是另外一回事。即此數十言語,已看出秋心君的心得。再從我們新文學的文體上講,秋心君之短命,更令人不能不感到一個損失。我常想,中國的白話文學,應該備過去文學的一切之長,在這裡頭徐志摩與秋心兩位恰好見白話文學的駢體文的好處,不過徐君善於運用方言,國語的歐化,秋心君則似乎可以說是古典的白話文學之六朝文了。此二君今年相繼而死,真是令人可惜的事。秋心君的才華正是雨後春筍,加之他為人平凡與切實的美德,而我又相知最深,唉矣吾友。
最後我引一段我們之間的事情。今年他做了一篇短文,所以悼徐志摩先生者,後來在《大公報文學副刊》(第二百二十三期)發表,[5]當他把這短短的文章寫起時,給我看,喜形於色,“你看怎麼樣?”我說“Perfect! Perfect!”他又哈哈大笑,“沒有毛病罷?我費了五個鐘頭寫這麼一點文章。以後我曉得要字斟句酌。”因為我平常總是說他太不在字句上用功夫。他前兩年真是一個酒徒,每每是喝了酒午夜文思如湧。因了這篇短文章他要我送點禮物作紀念,我乃以一枚稿筆送他,上面刻了兩行字,“從此燈前有得失,不比酒後是文章”,他接著很喜歡,並且笑道,“這兩句話的意思很好,因為這個今是昨非很難說了。” 
(二十一年七月五日) 







詩及信
【題註】載1935年1月10日《水星》第1卷第4期,署名廢名。同期此文前有鶴西《詩及信》,其詩所詠皆涉及“落葉”。另可參看《落葉樹》、《二十五年十一月十五日北平初冬大雪後,夜半作。是日鶴西回保定。》,本文另有收錄。

[1]見1934年11月10日該刊1卷2期


鶴西:兩首詩我讀了果然喜歡,就此賀你了。今早看了你的這兩首詩,我也提起筆來寫一首了,你知道,我寫詩完全是一個偶然,近來簡直不有詩興的,也自己知道我是不會有詩興的,只是喜歡看別人有詩,但前日夜裡忽然有一個詩的感覺,自己覺得這感覺很好,但也就算了,不想用紙筆把它留下來的,接到你的詩,為得表示歡喜起見,我乃同算算學一樣把我的前夜的詩用符號記錄如下—— 

我是從一個夢裡醒來,
看見我這個屋子的燈光真亮,
原來我剛才自己慢慢的把一個現實的世界走開了
大約只能同死之走開生一樣,—— 
你能說這不是一個現實的世界麼?
我的妻也睡在那壁,
我的小女兒也睡在那壁,
於是我訝著我的燈的光明,
訝著我的墳一樣的床,
我將分明的走進兩個世界,[6 ] 
我又稀罕這兩個世界將完全是新的,
還是同死一樣的夢呢?
還是夢一樣的光明之明日?

你看了一位何如?不吝捧喝是幸。匆匆不多及。
廢名十月十七日

之琳兄:你叫我把鶴西給我的信同我複他的信交給你拿去發表,因為那裡頭有詩。我想鶴西的信或者單抄詩給你那是應該的,我的複信卻沒有什麼意思,因為我的那首詩我覺得不好。鶴西的這兩首詩我很喜歡,大約因為我懷念他,他遠遠的在那個沒有“落葉樹”的地方住了一年又回來了,若在不知作者行踪的人讀來恐要隔膜一點。前天我在《水星》上讀了足下的《道旁》,[7]又很有恭賀你的意思,這種詩我讀來很感覺新鮮,看來拙,其實巧。似造作,其實自然。足下詩篇於詩的空氣之外又更有文章的style。總而言之是一個新的“清新”。我複鶴西的信裡所寫的一首詩,雖然是想如實的畫下來,其結果與當時的感覺卻很不一樣,當時的感覺並沒有那麼多的“大話”,只是玲瓏樸質可喜,看了你的《道旁》我乃另外用一個方法來描畫一下,結果仍是失敗,茲照抄於後。[8] 
糊糊塗塗的睡了一覺,
把電燈忘了擰,
醒了難得一個大醒,
冷清清的屋子夜深的燈。

目下的事情還只有埋頭來睡,
好像看魚兒真要入水,
奇怪莊周夢蝴蝶
又游到了明日的早晨。
廢名十一月十六日















小園集序[9] 
此時已是今夜更深十二時了罷,我不如趕快來還了這一筆文債,省的明天早晨興致失掉了,那是很可惜的事,又多餘要向朱君說一句話對不起序還沒有寫也。今夜已是更深十二時也,我一口氣一葉葉的草草將朱君英誕送來的二冊詩稿看完了,忍不住笑,忍不住笑也。天下有極平常而極奇的事,所謂樂莫樂兮新相知也。其實換句話說也就是,詩歌垃圾成個堆也。今日下午朱君持了詩稿來命我在前面寫一點文章,這篇文章我是極想寫的,我又曉得這篇文章我是極不能寫也,這位少年詩人之詩才,不佞之文絕不能與其相稱也,不寫朱君又將以為我藏了什麼寶貝不伸手出來給人也,我又豈肯自己藏拙不出頭讚美讚美朱君自家之寶藏乎,決非本懷也。去年這個時候,詩人林庚介紹一個學生到我這裡來,雖然介紹人價值甚大,然而來者總是一學生耳,其第一次來我適在病榻上,沒有見,第二次來是我約朱君來,來則請坐,也還是區區一學生的看待,朱君當頭一句卻是問我的新詩意見,我問他寫過新詩沒有,他說寫過,我給一個紙條給他,請他寫一首詩我看,然後再談話,他卻有點躊躇,寫什麼,我看他的神氣是他的新詩寫得很多,這時主人之情對於這位來客已經優待,請他寫他自己所最喜歡的一首,他又有點不以為然的神氣,很難說那一首是自己所最喜歡的,於是來客就拿了主人給他的紙條動手寫,說他剛才在我的門口想著做了一首詩,就寫給你看看,這一來我乃有點惶恐,就將朱君所寫的接過手來看,並且請他講給我聽,我聽了他的講,覺得他的詩意甚佳,知道這進門的不是凡鳥之客,我乃稍為同他談談新詩,所談乃是我自己一首《搯(掐)花》,[10]因為朱君說他在雜誌上讀過這一首詩,喜歡這一首詩,我就將這一首詩講給他聽,我說我的意思還不在愛這一首詩,我想鄭重的說明我這首詩的寫法,這一首詩是新詩容納得下幾樣文化的例證。不久朱君的詩集《無題之秋》自己出版了,[11]送一冊給我,我讀了甚是佩服,乃知道這位少年詩人的詩才也。不但此也,我的明窗淨几一管枯筆,在真的新詩出世的時候,可以秋收冬藏也。所以我在前說一句詩歌垃圾成個堆,其實說話時忍不住笑也,這一大塊錦繡沒有我的份兒,我乃愛惜“獺祭魚”而已。說到這裡,這篇序已經度過難關,朱君這兩冊詩稿,還是從《無題之秋》發展下來的,不過大勢之所趨已經是無可奈何了,六朝晚唐詩在新詩裡復活也。不過我奉勸新詩人一句,原稿有些地方還得拿去修改,你們自己請鄭重一點,即是洞庭湖還應該吝惜一點,這件事是一件大事,是為新詩要成功為古典起見,是千秋事業,不要太是“一身以外,一心以為有鴻鵠之將至”也。若為增進私人的友愛計,這個卻於我無多餘,是獺祭魚的話,秋應為黃葉,雨不厭青苔也。是為序。二十五年十一月三日,廢名於北平之北河沿。





蠅[12]【題註】載1936年10月1日北平《世界日報.明珠》,署名廢名。

我故意取這一個字做題目,讓大家以為我是討厭蒼蠅。我的意思不是那樣,我是想談周美成的一首詞,看他拿蠅子來比女子,而且把這個蠅子寫得多麼有個性,寫得很美好。看起來文學裡沒有可迴避的字句,只看你會寫不會寫,看你的人品是高還是下。若敢於將女子與蒼蠅同日而語之,天下物事蓋無有不可以入詩者矣。在《片玉集》卷之六“秋景”項下有《醉桃源》一首,其詞曰:
冬衣初染遠山青,雙絲雲雁綾,夜寒袖濕欲成冰,都緣珠淚零。情黯黯,悶騰騰,身如秋後蠅,若教隨馬逐郎行,不辭多少程。
杜甫詩,“況乃秋後轉多蠅”,我們誰都覺得這些蠅兒可惡,若女兒自己覺得自己悶得很,自己覺得那兒也不是安身的地方,行不得,坐不得,在離別之後理應有此人情,於是自己情願自己變做蒼蠅,跟著郎的馬兒跑,此時大約拿鞭子揮也揮不去,而自己也理應知道不該逐這匹馬矣。因了這個好比喻的原故,把女兒的個性都表現出來了,看起來那麼鬧哄哄似的,實在閨中之情寫得寂寞不過,同時路上這匹馬兒也寫得好,寫得安靜不過,在寂寞的閨中矣。因了這匹馬兒,我還想說一匹馬。溫飛卿詞,“蕩子天涯歸棹遠。春已晚,鶯語空腸斷。若耶溪,溪水西,柳堤,不聞郎馬嘶。”第一句寫的是船,我看這隻船兒並不是空中樓閣,女兒眼下實看見了一隻船,只是蕩子歸棹此時不知走到那裡,“千山萬水不曾行”,於是一隻船兒是女兒世界矣。這並不是我故意穿鑿,請看下面一匹馬,“柳堤,不聞郎馬嘶”,同前面那隻船一樣的是寫景,柳堤看見馬,盼不得郎馬,——不然怎麼憑空的詩裡會有那麼一個聲音的感覺呢?船是歸棹,馬也應是回來的馬,一個自然要放在遠水,一個又自然近在柳堤矣。這些都是善於描寫女子心理。


















陶淵明愛樹[13]


【題註】載1936年10月20日北平《世界日報.明珠》第20期,署名廢名。

世人皆曰陶淵明愛菊,我今天來說陶淵明愛樹。說起陶公愛樹來,在很早的時候我讀《閒情》一賦便已留心到了。《閒情賦》裡頭有一件一件的願什麼願什麼,好比說願在發而為澤,又恐怕佳人愛洗頭髮,豈不從白水以枯煎?願做絲而可以做絲鞋,隨素足周旋幾步,又恐怕到時候要脫鞋,豈不空委棄於床前?這些都沒有什麼,我們大家都想得起來,都可以打這幾個比方,獨有“願在晝而為影,常依形而西東,悲高樹之多蔭,慨有時而不同,”算是陶公獨出心裁了,我記得我讀到這幾句,設身處地的想,他大約是對於樹陰涼兒有好感,自己又孤獨慣了,一旦走到大樹陰下,遇涼風暫至,不覺景與罔兩俱無,惟有樹影在地。大凡老農老圃,類有此經驗,我從前在鄉下住了一些日子,亦有此經驗也。所以文章雖然那麼做,悲高樹之多蔭,實乃愛樹蔭之心理。稍後我讀《影答形》的時候,見其說著“與子相遇來,未嘗異悲悅,憩蔭所暫乖,止日終不別,”已經是莫逆之心了。在《止酒》一詩裡,以“坐止高蔭下”與“好味止園葵,大懽止稚子”相提並論,陶公非愛樹而何?我屢次想寫一點文章,說陶淵明愛樹,立意卻還在介紹另外一首詩,不過要從愛樹說起。陶詩《讀山海經》之九云:

夸父誕宏志,乃與日競走。俱至虞淵下,似若無勝負。神力既殊妙,傾河焉足有。餘跡寄鄧林,功竟在身後。
這首詩我真是喜歡。《山海經》云,夸父不量力,欲追日影,逮之於禺谷,渴欲得飲,飲於河渭,河渭不足,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棄其杖,化為鄧林。這個故事很是幽默。夸父杖化為鄧林,故事又很美。陶詩又何其莊嚴幽美耶,抑何質樸可愛。陶淵明之為儒家,於此詩可以見之。其愛好莊周,於此詩亦可以見之。“餘跡寄鄧林,功竟在身後,”是作此詩者畫龍點睛。語云,前人栽樹,後人乘蔭,便是陶詩的意義,是陶淵明仍為孔丘之徒也。最令我感動的,陶公仍是詩人,他乃自己喜歡樹蔭,故不覺而為此詩也。“連林人不覺,獨樹眾乃奇,提壺掛寒柯,遠望時復為,”他總還是孤獨的詩人。














中國文章【題註】


載1936年11月6日北平《世界日報.明珠》第37期,署名廢名。又載1948年1月11日北平《平明日報.星期藝文》第38期,署名廢名。現據《世界日報》所刊排印。
[1] 《夢》本書另有收錄,見《天馬》,題為“夢之二”。

中國文章裡簡直沒有厭世派的文章,這是很可惜的事。我這話雖然說得有點兒遊戲,卻也是認真的話。我說厭世,並不是叫人去學三閭大夫葬於江魚之腹中,那倒容易有熱中的危險,至少要發狂,我們豈可輕易喝采。我讀了外國人的文章,好比徐志摩所佩服的英國哈代的小說,總覺得那些文章裡寫風景真是寫得美麗,也格外的有鄉土的色採,因此我嘗戲言,大凡厭世詩人一定很安樂,至少他是冷靜的,真的,他描寫一番景物給我們看了。我從前寫了一首詩,題目為“夢”,[14]詩云:
我在女子的夢裡寫了一個善字,
我在男子的夢裡寫了一個美字,
厭世詩人我畫一幅好看的山水,
小孩子我替他畫一個世界。
我喜讀莎士比亞的戲劇,喜讀哈代的小說,喜讀俄國梭羅古勃的小說,他們的文章裡卻有中國文章所沒有的美麗,簡單一句,中國文章裡沒有外國人的厭世詩。中國人生在世,確乎是重實際,少理想,更不喜歡思索那“死”,因此不但生活上就是文藝裡也多是凝滯的空氣,好像大家缺少一個公共的花園似的。延陵季子掛劍空壟的故事,我以為不如伯牙鍾子期的故事美。嵇康就命顧日影彈琴,同李斯臨刑嘆不得複牽黃犬出上蔡東門,未免都哀而傷。朝雲暮雨尚不失為一篇故事,若後世才子動不動“楚襄王,赴高唐”,毋乃太鄙乎。李商隱詩,“微生盡戀人間樂,只有襄王憶夢中”,這個意思很難得。中國人的思想大約都是“此間樂,不思蜀,”或者就因為這個原故愛文章裡乃失卻一份美麗了。我嘗想,中國後來如果不是受了一點兒佛教影響,文藝裡的空氣恐怕更陳腐,文章裡恐怕更要損失好些好看的字面。我讀中國文章是讀外國文章之後再回頭來讀的,我讀庾信是因為讀了杜甫,那時我正是讀了英國哈代的小說之後,讀庾信文章,覺得中國文字真可以寫好些美麗的東西,“草無忘憂質疑,花無長樂之心”,“霜隨柳白,月逐墳圓,”都令我喜悅。“月逐墳圓”這一句,我直覺的感到中國難得有第二人這麼寫。杜甫《詠明妃詩》對得一句“獨留青塚向黃昏”,大約從庾信學來的,卻沒有庾信寫得自然了。中國詩人善寫景物,關於“墳”沒有什麼好的詩句,求之六朝豈易得,去矣千秋不足論也。
庾信《謝明皇帝絲布等啟》,篇末云“物受其生,於天不謝”,又可謂中國文章裡絕無而僅有的句子。如此應酬文章寫得如此美麗,於此見性情。







五祖寺
現在我住的地方離五祖寺不過五里路,在我來到這裡的第二天我已經約了兩位朋友到五祖寺遊玩過了。大人們做事真容易,高興到那裡去就到那裡去!我說這話是同情於一個小孩子,便是我自己做小孩子的時候。真的,我以一個大人來游五祖寺,大約有三次,每回在我一步登高之際,不覺而回首望遠,總很有一個驕傲,彷彿是自主做事的快樂,小孩子所欣羨不來的了。這個快樂的情形,在我做教師的時候也相似感到,比如有時告假便告假,只要自己開口說一句話,記得做小學生的時候總覺得告假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了。總之我以一個大人總常常同情於小孩子,尤其是我自己做小孩子的時候,——因之也常常覺得成人的不幸,凡事應該知道臨深履薄的戒懼了,自己作主是很不容易的。因之我又常常羨慕我自己做小孩時的心境,那真是可以讚美的,在一般的世界裡,自己那麼的繁榮自己那麼的廉貞了。五祖寺是我小時候所想去的地方,在大人從四祖,五祖回來帶了喇叭,木魚給我們的時候,幼稚的心靈,四祖寺,五祖寺真是心嚮往之,五祖寺又更是那麼的有名,天氣晴朗站在城上可以望得見那個廟那個山了。從縣城到五祖山腳下有二十五里,從山腳下到廟裡有五里。這麼遠的距離,那時我,一個小孩子,自己知道到五祖寺去玩是不可能的了。然而有一回做夢一般的真個走到五祖寺的山腳下來了,大人們帶我到五祖寺來進香,而五祖寺在我竟是過門不入。這個,也不使我覺得奇怪,為什麼不帶我到山上去呢?也不覺得悵惘。只是我一個小孩子在一天門的茶舖裡等候著,尚被系坐在車子上未解放下來,心裡確是有點孤寂了。最後望見外祖母,母親姊姊從那個山路上下來了,又回到我們這個茶舖所在的人間街上來了(我真彷彿他們好容易是從天上下來),甚是喜悅。我,一個小孩子,似乎記得始終沒有說一句話。到現在那件過門不入的事情,似乎還是沒有話可說,即是說沒有質問大人們為什麼不帶我上山去的意思,過門不入也是一個圓滿,其圓滿真彷彿是一個人間的圓滿,就在這里為止也一點沒有缺欠。所以我先前說我在茶舖裡坐在車上望著大人們從山上下來好像從天上下來,是一個實在的感覺。那時我滿了六歲,已經上學了,所以寄放在一天門的原故,大約是到五祖寺來進香小孩子們普遍的情形,因為山上的路車子不能上去!只好在山腳下茶舖裡等著。或者是我個人特別的情形亦未可知,因為我記得那時我是大病初癒,還不能好好的走路,外祖母之來五祖寺進香乃是為我求福了,不能好好走路的小孩子便不能跟大人一路到山上,故寄放在一天門。不論為什麼原故,其實沒有關係,因為我已經說明了,那時我一個小孩子便沒有質問的意思,叫我在這裡等著就在這裡等著了。這個忍耐之德,是我的好處。最可讚美的,他忍耐著他不覺苦惱,忍耐又給了他許多涵養,因為我,一個小孩子,每每在這裡自己遊戲了,到長大之後也就在這裡生了許多記憶。現在我總覺得到五祖寺進香是一個奇蹟,彷彿晝與夜似的完全,一天門以上乃是我的夜之神秘了。這個夜真是給了我一個很好的記憶。後來我在濟南千佛山遊玩,走到一個小廟之前白牆上橫寫著一天門三個字,我很覺得新鮮,“一天門?”真的我這時乃看見一天門三個字這麼個寫法,兒時聽慣了這個名字,沒想到這個名字應該怎麼寫了。原來這裡也有一天門,我以為一天門只在我們家鄉五祖寺了。然而一天門總還在五祖寺,以後我總彷彿“一天門”三個字寫在一個懸空的地方,這個地方便是我記憶裡的一天門了。我記憶裡的一天門其實什麼也不記得,真彷彿是一個夜了。今年我自從來到停前之後,打一天門經過了好幾回,一天門的街道是個什麼樣子我曾留心看過,但這個一天門也還是與我那個一天門全不相干,我自己好笑了。寫到這裡,我想起了二天門。今年四月裡,我在多雲山一個親戚家裡住,一天約了幾個人到五祖寺遊玩,走進一天門,覺得不像,也就算了,但由一天門上山的那個路我彷佛記得是如此,因此我很喜歡的上著這個路,一直走到二天門,石徑之間一個小白屋,上面寫“二天門”,大約因為一天門沒有寫著一天門的原故,故我,一個大人,對於這個二天門很表示著友愛了,見了這個數目字很感著有趣,彷彿是第一回明白一個“一”字又一個“二”字那麼好玩。我記得小時讀“一去二三里,煙村四五家,樓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起初只是唱著和著罷了,有一天忽然覺著這裡頭有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個字,乃拾得一個很大的喜悅,不過那個喜悅甚是繁華,雖然只是喜歡那幾個數目字,實在是彷彿喜歡一天的星,一春的花;這回喜歡“二天門”,乃是喜歡數目字而已,至多不過舊雨重逢的樣子,沒有另外的兒童世界了。後來我在二天門休息了不小的工夫,那裡等與一個涼亭,半山之上,對於上山的人好像簡單一把扇子那麼可愛。
那麼兒時的五祖寺其實乃與五祖寺毫不相干,然而我喜歡寫五祖寺這個題目。我喜歡這個題目的原故,恐怕還因為五祖寺的歸途。到現在我也總是記得五祖寺的歸途,其實並沒有記住什麼,彷彿記得天氣,記得路上有許多橋,記得沙子的路。一個小孩子,坐在車上,我記得他同大人們沒有說話,他那麼沉默著,喜歡過著木橋,這個木橋後來乃像一個影子的橋,牠那麼的沒有缺點,永遠在一個路上。稍大讀《西廂記》,喜歡“四圍山色中,一鞭殘照裡”兩句,也便是喚起了五祖寺歸途的記憶,不過小孩子的“殘照”乃是朝陽的憧憬罷了。因此那時也懂得讀書的快樂。我真要寫當時的情景其實寫不出,我的這個好題目乃等於交一份白捲了。














打鑼的故事[15]【題註】

載1947年2月2日天津《大公報.文藝副刊》第16期,署名廢名。


我做大學生的時候,讀了俄國梭羅古勃有名的短篇小說《捉迷藏》,很是喜悅,心想我也來寫一篇《打鑼的故事》罷。《打鑼的故事》如果寫起了,應該放在《竹林的故事》之後,《橋》之前。然而筆記本上有“打鑼的故事”這個題目,沒有文章。我一向是這樣,記下來的題目是真多,寫出來的文章卻是很少了。我的《打鑼的故事》與梭羅古勃的《捉迷藏》有什麼連帶的關係呢?那可以說是寂寞的共鳴,簡直是憧憬於一個“死”的寂寞,也就是生之美麗了。到現在我還留著那篇《捉迷藏》的印象,雖然故事的內容忘記殆盡。我記得那是一個母親同自己的小孩子捉迷藏的故事。奇怪,做小孩子的都喜歡捉迷藏這個遊戲,這裡頭不知有著什麼意義否?梭羅古勃的《捉迷藏》則明明是有意義是不待說的。一個小孩子總要母親同他捉迷藏,母親便同一般的母親逗自己的小孩子遊戲一樣,便總是同他捉迷藏,後來孩子病了,他還是要母親同他捉迷藏,母親便同他捉迷藏。他病已不可救了,他在死之前,還是要母親同他捉迷藏,然而母親對著這沒有希望的自己的孩子可傷心了,掩面而泣,而孩子以為母親是同他捉迷藏<捉迷藏> !就在母親掩面而泣的當兒孩子死了。所以他的死實在是一個遊戲,美麗而悲哀。我當時讀了把我的《打鑼的故事》的空氣渲染成功,就只差了沒有寫下來,故事是一定不差的。
我做小孩子喜歡打鑼,在監獄一般的私塾裡也總還有他的兒童的光線,我記得讀上論讀到“鄉下儺”三個字,喜得不得了,以為孔子聖人也在那裡看打鑼了,大約以為“儺”就是“鑼”,而我們鄉人卻總是打鑼,無論有什麼舉動都敲起那一面鑼來,等於辦公看手錶,上課聽打鐘,何況“儺”敝鄉人叫“放猖”,本來是以打鑼為唯一的場面,到了鑼聲一停止,一切都酒闌人散了,寂寞了,好像記得那先生曾把鄉下儺三個字講給我聽了,鄉下儺就是我們鄉下放猖。所以我的想像裡一時便熱鬧得不得了,打鑼了,放猖了。我所喜歡的,便是單打這圓圓的一面鑼,一般叫“大鑼”,一般說“打鑼”也便是指單打這一面大鑼說。打這一面大鑼,直截了當,簡單圓滿,沒有一點隔閡的地方,要打便打,一看便看見,一聽也便聽見,你給我我給你好了,世間還用的著費唇舌嗎?要言語嗎?有什麼說不出的意思呢?難怪小孩子喜歡。我卻總是退一步,看大人們互相授受,你給我我給你,彷彿不能給我小孩子了,我小孩子只能作旁觀者了,真的,我這時的寂寞,應等於大人不能進天國。外家住在河邊,夏天發山洪時,河壩有破裂之虞,便打起鑼來,意思是叫大家都來搶救。這時能有我的份兒嗎?當然沒有。然而我偷偷地看打鑼,鑼聲響徹天地,水之大,人之勇,我則寂靜。我的喜歡從來沒有向人說。“化籠”時,則是火光與金聲。富貴人家,父母之喪,家中請了和尚或道士做法事,法事的最後一場便是化籠,即將陽世間為陰世間備的金銀財寶裝在紙籠子裡一舉而焚之。這個場合甚大,時間總在夜裡,當其火光照耀天空時,一面大鑼便大大的響起來,號召鬼眾都來認領。而我每每在這時看見每個人的面孔,即是火邊看熱鬧人的面孔,都是熟人,我一面歡喜一面有點奇怪,何以大家都看得見呢?我彷佛夜裡不能看見了。連忙知道是在火光之下了。這個熱鬧,難得幾回有,有則總不忘記了。在農村里,家家都是養豬的,豬養得愈大愈顯得家事興旺,若在城裡住家,養豬則是家貧,本來沒有什麼可給豬吃的,每每是自己節食給豬吃,小孩子雖不知道這些,但對於城裡養豬的人家我總替他寂寞。城裡養豬,豬又總容易失了,失了豬便拿了一面鑼沿街敲,沿城敲,俾拾得者知道物主是誰。這等於亡羊補牢而已,未必有何益處。我不知道這些,跟在敲鑼者後面跑,覺得這是再新鮮不過的事,可喜悅的事。有時養豬失豬者是孤兒寡婦之流,便由其小孩子去敲鑼,這個小孩子每每是我的朋友,我乃同他一路上城,(街上我則不敢同他去,給大人看見了要責備的)東南西北城,我們都走過了,一面談話,一面打鑼,我卻好容易設法將這鑼移在我的手上打了一陣,對於朋友感激不盡。出殯時也總是打這一面鑼的,這一面鑼總在棺前行,故俗稱出殯為“鐺!瞥!”笑老而不死者便問,“你幾時“鐺瞥”呢?”“鐺”便指鑼聲,“瞥”則是隨著鑼聲而要放一枚爆竹,這個爆竹之聲微弱的可憐。無論貧富,都有此“鐺瞥”,即是說這個儀式決不可少,是基本單位,再多則花樣翻新,悉聽尊便,只要你有錢,而我只同這“鐺瞥”之聲甚是親切,無論誰家出殯,經過我家門前,我必出門而目送之,因為他必能讓我知道,必有那一聲鑼響叫我出來也。有一回鄰近有一個挑水的老頭兒死了,他沒有親人,他出城時,是我打鑼,這算是我小孩子好事的成功,其得意可知。我記得我這時小學已快畢業了,算是大孩子了。
說來說去,我的《打鑼的故事》原是要描寫一個小孩子的死,死的寂寞。因為我是一個愛打鑼的孩子,而小孩子死獨不打鑼了,一切儀式到此都無有了,故我對於一個死的小孩子,在一個不講究的匣子似的棺材裡將他提攜到野外墳地裡去,甚是寂寞。我,一個小孩子,有多次看著死的小孩子埋在土裡的經驗。我是喜歡看陳死人的墳的,春草年年綠,彷彿是清新庾開府的詩了,而小孩子的墳何以只是一堆土呢?象垃圾似的。而且我喜歡的聲音呢?“倘若我死了,獨不要我打鑼嗎?”那時我真個這樣想。所以後來讀了梭羅古勃的《捉迷藏》,喜其將小孩子的死寫得美麗。















放猖[16]【題註】


載1947年2月26日南昌《中國新報.文林》第370期,署名廢名。題下有編者介紹:“作者廢名即馮文炳先生,現執教於北大,著作甚豐。”此文全部錄入《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之後》第八章。

我在故鄉避難時,教中小學生作文,我告訴學生作文的目的是要什麼事情都能寫,正如小兒學語是要什麼話都能說一樣。我這意思當然是最明白而且最正當的了,然而在我們這個國家裡,一向作文的辦法是什麼事情都不能寫,正如女子裹了腳便什麼事情都不能做一樣,所以我的一點明白而正當的意思反而不能被人接受,而被人痛恨。此事真應慟哭流涕。故我所想,要我愛國我便要教學生作文,我要他們什麼事情都能寫。我出的作文題,都根據於兒童的經驗,從小在鄉間所習見的風俗習慣,我都拿來出題目。“放猖”是故鄉的一種風俗,我便教學生寫放猖,在小學六年級裡第一次交出一篇作文說太陽不說太陽要說“金烏”的學生後來居然寫了一篇很好的《放猖》了,此事令我大喜。這個學生姓魯,我現在還記得他的《放猖》,不知他記得我否。今天我自己來寫一篇放猖。
故鄉到處有五猖廟,其規模比土地廟還要小得多,土地廟好比是一乘轎子,與之比例則五猖廟等於一個火柴匣子而已。猖神一共有五個,大約都是士兵階級,在春秋佳日,常把他們放出去“猖”一下,所以驅疫也。“猖”的意思就是各處亂跑一陣。故做母親的見了自己的孩子應歸家時未歸家,歸家了乃責備他道:“你在那裡'猖'了回來呢?”猖神例似(以)壯丁扮之,這便等於額外兵,是父母替他許願,當了猖兵便可以沒有災難,身體健康。我當時非常之羨慕這種小猖兵,心想我家大人何以不讓我也來做一個呢?猖兵赤膊,著黃布背心,這算是製服,公備的。另外誰做猖誰自己得去借一件女褲穿著,而且必須是紅的。我當時跟著已報名而尚未入伍的猖兵沿家逐戶借褲,因為是紅褲,故必借之於青年女子,我略略知道他和她在那裡說笑話了,近於講愛情了,不避我小孩子。裝束好了以後,即是黃背心、紅褲、扎裹腿、草鞋,然後再來“打臉”,羨慕已極,其中有小猖兵,更覺得天下只有他們有地位了,可以自豪了,像我這天生的,本來如此的臉面,算什麼呢?打臉之後,再來“練猖”,即由道士率領著在神前(在鄉各村,在城各門,各有其所祀之神,不一其名)畫符念咒,然後便是猖神了,他們再沒有人間的自由,即是不准他們說話,一說話便要肚子疼的。這也是我最感興趣的,人間的自由本來莫過於說話,而現在不准他們說話,沒有比這個更顯得他們已經是神了。他們不說話,他們已經同我們隔得很遠,他們顯得是神,我們是人是小孩子,我們可以淘氣,可以嬉笑著逗他們,逗得他們說話,而已看他們是花臉,這其間便無可奈何似的,我們只有退避三捨了,我們簡直已經不認得他們了。何況他們這時手上已經拿著叉,拿著叉郎當郎當的響,真是天兵天將的摸樣了。說到叉,是我小時最喜歡的武器,叉上串有幾個鐵輪,拿著把柄一上一下郎當著,那個聲音把小孩子的神秘話都說出了,便是小孩子的歡喜。我最不會做手工,我記得我曾做過叉,以吃飯的筷子做把柄,其不講究可知,然而是我的創作了。我的叉的鐵輪是在城裡一個高坡上(我家住在城裡)拾得的洋鐵屑片剪成的。在練猖一幕之後,才是名副其實的放猖,即由一個凡人(同我們一樣別無打扮,又可以自由說話,故我認他是凡人)拿了一面大鑼敲著,在前面率領著,拼命著跑著,五猖在後面跟著拼命地跑著,沿家逐戶地跑著,每家都得升堂入室,被爆竹歡迎著,跑進去,又跑出來,不大的工夫在鄉一村在城一門家家都跑遍了。我則跟在後面喝采。其實是心裡羨慕,這時是羨慕天地間唯一的自由似的。羨慕他們跑,羨慕他們的花臉,羨慕他們的叉響。不覺之間彷彿又替他們寂寞——他們不說話!其實我何嘗說一句話呢?然而我的世界熱鬧極了。放猖的時間總在午後,到了夜間則是“遊猖”,這時不是跑,是抬出神來,由五猖護著,沿村或沿街巡視一遍,燈燭輝煌,大鑼大鼓還要吹喇叭,我的心裡卻寂寞之至,正如過年到了元夜的寂寞,因為遊猖接著就是“收猖”了,今年的已經完了。
打了第二天,遇見昨日的猖兵時,我每每把他從頭至腳打量一番,彷彿一朵花已經謝了,他的奇蹟都拿那裡去了呢?尤其是看著他說話,他說話的語言太是貧窮了,遠不如不說話。


















知堂先生
林語堂先生來信問我可否寫—篇《知堂先生》刊在“今人誌”,我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喜者這個題目於我是親切的,懼則正是陶淵明所云:“懼或乖謬,有虧大雅君子之德,所以戰戰兢兢,若履深薄云爾。”我想我寫了可以當面向知堂先生請教,斯又一樂也。這是數日以前的事,一直未能下筆。前天往古槐書屋看平伯,我們談了好些話,所談差不多都是對於知堂先生的嚮往,事後我一想,油然一喜,我同平伯的意見完全是一致的,話似乎都說得有意思,我很可惜回來沒有把那些談話都記錄下來,那或者比著意寫一篇文章要來得中意一點也末可知。我們的歸結是這麼的一句,知堂先生是一個唯物論者。知堂先生是一個躬行君子。我們從知堂先生可以學得一些道理,日常生活之間我們卻學不到他的那個藝術的態度。平伯以一個思索的神氣說道:“中國歷史上曾有像他這樣氣分的人沒有?”我們兩人都回答不了。“漸近自然”四個字大約能以形容知堂先生,然而這裡一點神秘沒有,他好像拿了一本自然教科書做參考。中國的聖經賢傳,自古以及如今,都是以治國平天下為己任的,這以外大約沒有別的事情可做,唯女子與小孩的問題,又煩惱了不少的風雅之士。我常常從知堂先生的一聲不響之中,不知不覺的想起了這許多事,簡直有點惶恐,我們很容易陷入流俗而不自知,我們與野蠻的距離有時很難說,而知堂先生之修身齊家,直是以自然為懷,雖欲讚歎之而不可得也。偶然讀到《人間世》所載苦茶庵小文《題魏慰農先生家書後》有云,“為父或祖者盡瘁以教養子孫而不責其返報,但冀其歷代益以聰強耳,此自然之道,亦人道之至也。”在這個祖宗罪業深重的國家,此知者之言,亦仁者之言也。
我們常不免是抒情的,知堂先生總是合禮,這個態度在以前我尚不懂得。十年以來,他寫給我輩的信札,從未有一句教訓的調子,未有一句情熱的話,後來將今日偶然所保存者再拿起來一看,字裡行間,溫良恭儉,我是一旦豁然貫通之,其樂等於所學也。在事過情遷之後,私人信札有如此耐觀者,此非先生之大德乎。我常記得當初在《新月雜誌》讀了他的《志摩紀念》一文,歡喜慨嘆,此文篇未有云:“我只能寫可有可無的文章,而紀念亡友又不是可以用這種文章來敷衍的,而紀念刊的收稿期又迫切了,不得已還只得寫,結果還只能寫出—篇可有可無的文章,這使我不得不重又嘆息。”無意間流露出來的這一句嘆息之聲,其所表現的人生之情與禮,在我直是讀了一篇壽世的文章。他同死者生平的交誼不是抒情的,而生死之前,至情乃為盡禮。知堂先生待人接物,同他平常作文的習慣,一樣的令我感興趣,他作文向來不打稿子,一遍寫起來了,看一看有錯字沒有,便不再看,算是完卷,因為據他說起稿便不免於重抄,重抄便覺得多無是處,想修改也修改不好,不如一遍寫起倒也算了。他對於自己是這樣的寬容,對於自己外的一切都是這樣的寬容,但這其間的威儀呢,恐怕一點也叫人感覺不到,反而感覺到他的謙虛。然而文章畢竟是天下之事,中國現代的散文,從開始以迄現在,據好些人的閒談,知堂先生是最能耐讀的了。
那天平伯曾說到“感覺”二字,大約如“冷暖自如”之感覺,因為知堂先生的心情與行事都有一個中庸之妙,這到底從哪裡來的呢?平伯乃躊躇著說道:“他大約是感覺?”我想這個意思是的,知堂先生的德行,與其說是倫理的,不如說是生物的,有如鳥類之羽毛,鵠不日浴而白,烏不日黔而黑,黑也白也,都是美的,都是衛生的。然而自然無知,人類則自作聰明,人生之健全而同乎自然,非善知識者而能之歟。平伯的話令我記起兩件事來,第一我記起七八年前在《語絲》上讀到知堂先生的《兩個鬼》這一篇文章,當時我尚不甚了然,稍後乃領會其意義,他在這篇文章的開頭說:

在我們的心頭住著Du Daimone,可以說是兩個──鬼。我躊躇著說鬼,因為他們並不是人死所化的鬼,也不是宗教上的魔,善神與惡神,善天使與惡天使。他們或者應該說是一種神,但這似乎太尊嚴一點了,所以還是委屈他們一點稱之曰鬼。
這兩個是什麼呢?其一是紳士鬼。其二是流氓鬼。據王學的朋友們說人是有什麼良知的,教士說有靈魂,維持公理的學者也說憑著良心,但我覺得似乎都沒有這些,有的只是那兩個鬼,在那裡指揮我的一切的言行。這是一種雙頭政治,而兩個執政還是意見不甚協和的,我卻像一個鐘擺在這中間搖著。有時候流氓佔了優勢,我便跟了他去徬徨,什麼大街小巷的一切隱密無不知悉,酗酒、鬥毆、辱罵,都不是做不來的,我簡直可以成為一個精神上的“破腳骨”。但是在我將真正撒野,如流氓之“開天堂”等的時候,紳士大抵就出來高叫“帶住,著即帶住!”說也奇怪,流氓平時不怕紳士,到得他將要撒野,一聽紳士的吆喝,不知怎的立刻一熘煙地走了。可是他並不走遠,只在衖頭衖尾探望,他看紳士領了我走,學習對淑女們的談吐與儀容,漸漸地由說漂亮話而進於擺臭架子,於是他又趕出來大罵云云…… 
這樣的說法,比起古今的道德觀念來,實在是—點規矩也沒有,卻也未必不最近乎事理,是平伯所說的感覺,亦是時人所病的“趣味”二字也。
再記起去年我偶爾在一個電影場上看電影,系中國影片,名叫《城市之夜》,一個碼頭工人的女兒為得要孝順父親而去做舞女,我坐在電影場上,看來看去,悟到古今一切的藝術,無論高能的低能的,總而言之都是道德的,因此也就是宣傳的,由中國舊戲的臉譜以至於歐洲近代所謂不道德的詩文,人生舞台上原來都是負擔著道德之意識。當下我很有點悶窒,大有呼吸新鮮空氣之必要。這個新鮮空氣,大約就是科學的。於是我想來想去,彷彿自己回答自己,這樣的藝術,一直未存在。佛家經典所提出的“業”,很可以做我的理想的藝術的對象,然而他們的說法仍是詩而不是小說,是宣傳的而不是記載的,所以是道德的而不是科學的。我原是自己一時糊塗的思想,後來同知堂先生閒談,他不知道我先有一個成見,聽了我的話,他不完全的說道:“科學其實也很道德。”我聽了這句話,自己的心事都丟開了,彷彿這一句平易的話說得知堂先生的道境,他說話的神氣真是一點也不費力,令人可親了。二十三年七月

【題註】載1932年9月1日《現代》第1卷第5期,署名廢名
[1]此刊未見。

[2]參看《紡紙記》《芭蕉夢》“題註” 
【題註】載1932年7月11日天津《大公報.文藝副刊》第236期,署名廢名。文前有該刊附言:
按梁遇春君(筆名秋心)在北平逝世消息及追悼預志,已見七月七日本報第五版新聞。梁君生平事蹟及著作,亦已於該篇約略評述。茲特約梁君之知友廢名(馮文炳)君撰文一篇,以誌哀悼。本刊編者識。
[3] 《春醪集》北新書局1930年版3月初版
[4]兩文分載《新月》4卷4、5期。
[5]此文題“吻火(Kissing the Fire)”,載1932年4月11日《大公報》。
【題註】載1935年1月10日《水星》第1卷第4期,署名廢名。同期此文前有鶴西《詩及信》,其詩所詠皆涉及“落葉”。另可參看《落葉樹》、《二十五年十一月十五日北平初冬大雪後,夜半作。是日鶴西回保定。》,本文另有收錄。

[7]見1934年11月10日該刊1卷2期
[8]此詩後以“無題”收入《水邊》(商務印書館1944年)和《招隱集》(大楚報社1945年),第三句“難得的大醒”。
【題註】載1937年1月10日《新詩》第1卷第4期,署名廢名。《小園集》未見出版。
[10] 《掐花》本書另有收錄,見《鏡》。
[11]開明書店1935年初版。


【題註】載1936年11月6日北平《世界日報.明珠》第37期,署名廢名。又載1948年1月11日北平《平明日報.星期藝文》第38期,署名廢名。現據《世界日報》所刊排印。
[14] 《夢》本書另有收錄,見《天馬》,題為“夢之二”。
【題註】載1947年2月2日天津《大公報.文藝副刊》第16期,署名廢名。文林》第370期,署名廢名。題下有編者介紹:“作者廢名即馮文炳先生,現執教於北大,著作甚豐。”此文全部錄入《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之後》第八章。我在故鄉避難時,教中小學生作文,我告訴學生作文的目的是要什麼事情都能寫,正如小兒學語是要什麼話都能說一樣。我這意思當然是最明白而且最正當的了,然而在我們這個國家裡,一向作文的辦法是什麼事情都不能寫,正如女子裹了腳便什麼事情都不能做一樣,所以我的一點明白而正當的意思反而不能被人接受,而被人痛恨。此事真應慟哭流涕。故我所想,要我愛國我便要教學生作文,我要他們什麼事情都能寫。我出的作文題,都根據於兒童的經驗,從小在鄉間所習見的風俗習慣,我都拿來出題目。“放猖”是故鄉的一種風俗,我便教學生寫放猖,在小學六年級裡第一次交出一篇作文說太陽不說太陽要說“金烏”的學生後來居然寫了一篇很好的《放猖》了,此事令我大喜。這個學生姓魯,我現在還記得他的《放猖》,不知他記得我否。今天我自己來寫一篇放猖。故鄉到處有五猖廟,其規模比土地廟還要小得多,土地廟好比是一乘轎子,與之比例則五猖廟等於一個火柴匣子而已。猖神一共有五個,大約都是士兵階級,在春秋佳日,常把他們放出去“猖”一下,所以驅疫也。“猖”的意思就是各處亂跑一陣。故做母親的見了自己的孩子應歸家時未歸家,歸家了乃責備他道:“你在那裡'猖'了回來呢?”猖神例似(以)壯丁扮之,這便等於額外兵,是父母替他許願,當了猖兵便可以沒有災難,身體健康。我當時非常之羨慕這種小猖兵,心想我家大人何以不讓我也來做一個呢?猖兵赤膊,著黃布背心,這算是製服,公備的。另外誰做猖誰自己得去借一件女褲穿著,而且必須是紅的。我當時跟著已報名而尚未入伍的猖兵沿家逐戶借褲,因為是紅褲,故必借之於青年女子,我略略知道他和她在那裡說笑話了,近於講愛情了,不避我小孩子。裝束好了以後,即是黃背心、紅褲、扎裹腿、草鞋,然後再來“打臉”,羨慕已極,其中有小猖兵,更覺得天下只有他們有地位了,可以自豪了,像我這天生的,本來如此的臉面,算什麼呢?打臉之後,再來“練猖”,即由道士率領著在神前(在鄉各村,在城各門,各有其所祀之神,不一其名)畫符念咒,然後便是猖神了,他們再沒有人間的自由,即是不准他們說話,一說話便要肚子疼的。這也是我最感興趣的,人間的自由本來莫過於說話,而現在不准他們說話,沒有比這個更顯得他們已經是神了。他們不說話,他們已經同我們隔得很遠,他們顯得是神,我們是人是小孩子,我們可以淘氣,可以嬉笑著逗他們,逗得他們說話,而已看他們是花臉,這其間便無可奈何似的,我們只有退避三捨了,我們簡直已經不認得他們了。何況他們這時手上已經拿著叉,拿著叉郎當郎當的響,真是天兵天將的摸樣了。說到叉,是我小時最喜歡的武器,叉上串有幾個鐵輪,拿著把柄一上一下郎當著,那個聲音把小孩子的神秘話都說出了,便是小孩子的歡喜。我最不會做手工,我記得我曾做過叉,以吃飯的筷子做把柄,其不講究可知,然而是我的創作了。我的叉的鐵輪是在城裡一個高坡上(我家住在城裡)拾得的洋鐵屑片剪成的。在練猖一幕之後,才是名副其實的放猖,即由一個凡人(同我們一樣別無打扮,又可以自由說話,故我認他是凡人)拿了一面大鑼敲著,在前面率領著,拼命著跑著,五猖在後面跟著拼命地跑著,沿家逐戶地跑著,每家都得升堂入室,被爆竹歡迎著,跑進去,又跑出來,不大的工夫在鄉一村在城一門家家都跑遍了。我則跟在後面喝采。其實是心裡羨慕,這時是羨慕天地間唯一的自由似的。羨慕他們跑,羨慕他們的花臉,羨慕他們的叉響。不覺之間彷彿又替他們寂寞——他們不說話!其實我何嘗說一句話呢?然而我的世界熱鬧極了。放猖的時間總在午後,到了夜間則是“遊猖”,這時不是跑,是抬出神來,由五猖護著,沿村或沿街巡視一遍,燈燭輝煌,大鑼大鼓還要吹喇叭,我的心裡卻寂寞之至,正如過年到了元夜的寂寞,因為遊猖接著就是“收猖”了,今年的已經完了。打了第二天,遇見昨日的猖兵時,我每每把他從頭至腳打量一番,彷彿一朵花已經謝了,他的奇蹟都拿那裡去了呢?尤其是看著他說話,他說話的語言太是貧窮了,遠不如不說話。知堂先生林語堂先生來信問我可否寫—篇《知堂先生》刊在“今人誌”,我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喜者這個題目於我是親切的,懼則正是陶淵明所云:“懼或乖謬,有虧大雅君子之德,所以戰戰兢兢,若履深薄云爾。”我想我寫了可以當面向知堂先生請教,斯又一樂也。這是數日以前的事,一直未能下筆。前天往古槐書屋看平伯,我們談了好些話,所談差不多都是對於知堂先生的嚮往,事後我一想,油然一喜,我同平伯的意見完全是一致的,話似乎都說得有意思,我很可惜回來沒有把那些談話都記錄下來,那或者比著意寫一篇文章要來得中意一點也末可知。我們的歸結是這麼的一句,知堂先生是一個唯物論者。知堂先生是一個躬行君子。我們從知堂先生可以學得一些道理,日常生活之間我們卻學不到他的那個藝術的態度。平伯以一個思索的神氣說道:“中國歷史上曾有像他這樣氣分的人沒有?”我們兩人都回答不了。“漸近自然”四個字大約能以形容知堂先生,然而這裡一點神秘沒有,他好像拿了一本自然教科書做參考。中國的聖經賢傳,自古以及如今,都是以治國平天下為己任的,這以外大約沒有別的事情可做,唯女子與小孩的問題,又煩惱了不少的風雅之士。我常常從知堂先生的一聲不響之中,不知不覺的想起了這許多事,簡直有點惶恐,我們很容易陷入流俗而不自知,我們與野蠻的距離有時很難說,而知堂先生之修身齊家,直是以自然為懷,雖欲讚歎之而不可得也。偶然讀到《人間世》所載苦茶庵小文《題魏慰農先生家書後》有云,“為父或祖者盡瘁以教養子孫而不責其返報,但冀其歷代益以聰強耳,此自然之道,亦人道之至也。”在這個祖宗罪業深重的國家,此知者之言,亦仁者之言也。我們常不免是抒情的,知堂先生總是合禮,這個態度在以前我尚不懂得。十年以來,他寫給我輩的信札,從未有一句教訓的調子,未有一句情熱的話,後來將今日偶然所保存者再拿起來一看,字裡行間,溫良恭儉,我是一旦豁然貫通之,其樂等於所學也。在事過情遷之後,私人信札有如此耐觀者,此非先生之大德乎。我常記得當初在《新月雜誌》讀了他的《志摩紀念》一文,歡喜慨嘆,此文篇未有云:“我只能寫可有可無的文章,而紀念亡友又不是可以用這種文章來敷衍的,而紀念刊的收稿期又迫切了,不得已還只得寫,結果還只能寫出—篇可有可無的文章,這使我不得不重又嘆息。”無意間流露出來的這一句嘆息之聲,其所表現的人生之情與禮,在我直是讀了一篇壽世的文章。他同死者生平的交誼不是抒情的,而生死之前,至情乃為盡禮。知堂先生待人接物,同他平常作文的習慣,一樣的令我感興趣,他作文向來不打稿子,一遍寫起來了,看一看有錯字沒有,便不再看,算是完卷,因為據他說起稿便不免於重抄,重抄便覺得多無是處,想修改也修改不好,不如一遍寫起倒也算了。他對於自己是這樣的寬容,對於自己外的一切都是這樣的寬容,但這其間的威儀呢,恐怕一點也叫人感覺不到,反而感覺到他的謙虛。然而文章畢竟是天下之事,中國現代的散文,從開始以迄現在,據好些人的閒談,知堂先生是最能耐讀的了。那天平伯曾說到“感覺”二字,大約如“冷暖自如”之感覺,因為知堂先生的心情與行事都有一個中庸之妙,這到底從哪裡來的呢?平伯乃躊躇著說道:“他大約是感覺?”我想這個意思是的,知堂先生的德行,與其說是倫理的,不如說是生物的,有如鳥類之羽毛,鵠不日浴而白,烏不日黔而黑,黑也白也,都是美的,都是衛生的。然而自然無知,人類則自作聰明,人生之健全而同乎自然,非善知識者而能之歟。平伯的話令我記起兩件事來,第一我記起七八年前在《語絲》上讀到知堂先生的《兩個鬼》這一篇文章,當時我尚不甚了然,稍後乃領會其意義,他在這篇文章的開頭說:在我們的心頭住著Du Daimone,可以說是兩個──鬼。我躊躇著說鬼,因為他們並不是人死所化的鬼,也不是宗教上的魔,善神與惡神,善天使與惡天使。他們或者應該說是一種神,但這似乎太尊嚴一點了,所以還是委屈他們一點稱之曰鬼。這兩個是什麼呢?其一是紳士鬼。其二是流氓鬼。據王學的朋友們說人是有什麼良知的,教士說有靈魂,維持公理的學者也說憑著良心,但我覺得似乎都沒有這些,有的只是那兩個鬼,在那裡指揮我的一切的言行。這是一種雙頭政治,而兩個執政還是意見不甚協和的,我卻像一個鐘擺在這中間搖著。有時候流氓佔了優勢,我便跟了他去徬徨,什麼大街小巷的一切隱密無不知悉,酗酒、鬥毆、辱罵,都不是做不來的,我簡直可以成為一個精神上的“破腳骨”。但是在我將真正撒野,如流氓之“開天堂”等的時候,紳士大抵就出來高叫“帶住,著即帶住!”說也奇怪,流氓平時不怕紳士,到得他將要撒野,一聽紳士的吆喝,不知怎的立刻一熘煙地走了。可是他並不走遠,只在衖頭衖尾探望,他看紳士領了我走,學習對淑女們的談吐與儀容,漸漸地由說漂亮話而進於擺臭架子,於是他又趕出來大罵云云…… 這樣的說法,比起古今的道德觀念來,實在是—點規矩也沒有,卻也未必不最近乎事理,是平伯所說的感覺,亦是時人所病的“趣味”二字也。再記起去年我偶爾在一個電影場上看電影,系中國影片,名叫《城市之夜》,一個碼頭工人的女兒為得要孝順父親而去做舞女,我坐在電影場上,看來看去,悟到古今一切的藝術,無論高能的低能的,總而言之都是道德的,因此也就是宣傳的,由中國舊戲的臉譜以至於歐洲近代所謂不道德的詩文,人生舞台上原來都是負擔著道德之意識。當下我很有點悶窒,大有呼吸新鮮空氣之必要。這個新鮮空氣,大約就是科學的。於是我想來想去,彷彿自己回答自己,這樣的藝術,一直未存在。佛家經典所提出的“業”,很可以做我的理想的藝術的對象,然而他們的說法仍是詩而不是小說,是宣傳的而不是記載的,所以是道德的而不是科學的。我原是自己一時糊塗的思想,後來同知堂先生閒談,他不知道我先有一個成見,聽了我的話,他不完全的說道:“科學其實也很道德。”我聽了這句話,自己的心事都丟開了,彷彿這一句平易的話說得知堂先生的道境,他說話的神氣真是一點也不費力,令人可親了。二十三年七月【題註】載1932年9月1日《現代》第1卷第5期,署名廢名[1]此刊未見。[2]參看《紡紙記》《芭蕉夢》“題註” 【題註】載1932年7月11日天津《大公報.文藝副刊》第236期,署名廢名。文前有該刊附言:按梁遇春君(筆名秋心)在北平逝世消息及追悼預志,已見七月七日本報第五版新聞。梁君生平事蹟及著作,亦已於該篇約略評述。茲特約梁君之知友廢名(馮文炳)君撰文一篇,以誌哀悼。本刊編者識。[3] 《春醪集》北新書局1930年版3月初版[4]兩文分載《新月》4卷4、5期。[5]此文題“吻火(Kissing the Fire)”,載1932年4月11日《大公報》。【題註】載1935年1月10日《水星》第1卷第4期,署名廢名。同期此文前有鶴西《詩及信》,其詩所詠皆涉及“落葉”。另可參看《落葉樹》、《二十五年十一月十五日北平初冬大雪後,夜半作。是日鶴西回保定。》,本文另有收錄。[7]見1934年11月10日該刊1卷2期[8]此詩後以“無題”收入《水邊》(商務印書館1944年)和《招隱集》(大楚報社1945年),第三句“難得的大醒”。【題註】載1937年1月10日《新詩》第1卷第4期,署名廢名。《小園集》未見出版。[10] 《掐花》本書另有收錄,見《鏡》。[11]開明書店1935年初版。【題註】載1936年11月6日北平《世界日報.明珠》第37期,署名廢名。又載1948年1月11日北平《平明日報.星期藝文》第38期,署名廢名。現據《世界日報》所刊排印。[14] 《夢》本書另有收錄,見《天馬》,題為“夢之二”。【題註】載1947年2月2日天津《大公報.文藝副刊》第16期,署名廢名。文林》第370期,署名廢名。題下有編者介紹:“作者廢名即馮文炳先生,現執教於北大,著作甚豐。”此文全部錄入《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之後》第八章。我在故鄉避難時,教中小學生作文,我告訴學生作文的目的是要什麼事情都能寫,正如小兒學語是要什麼話都能說一樣。我這意思當然是最明白而且最正當的了,然而在我們這個國家裡,一向作文的辦法是什麼事情都不能寫,正如女子裹了腳便什麼事情都不能做一樣,所以我的一點明白而正當的意思反而不能被人接受,而被人痛恨。此事真應慟哭流涕。故我所想,要我愛國我便要教學生作文,我要他們什麼事情都能寫。我出的作文題,都根據於兒童的經驗,從小在鄉間所習見的風俗習慣,我都拿來出題目。“放猖”是故鄉的一種風俗,我便教學生寫放猖,在小學六年級裡第一次交出一篇作文說太陽不說太陽要說“金烏”的學生後來居然寫了一篇很好的《放猖》了,此事令我大喜。這個學生姓魯,我現在還記得他的《放猖》,不知他記得我否。今天我自己來寫一篇放猖。故鄉到處有五猖廟,其規模比土地廟還要小得多,土地廟好比是一乘轎子,與之比例則五猖廟等於一個火柴匣子而已。猖神一共有五個,大約都是士兵階級,在春秋佳日,常把他們放出去“猖”一下,所以驅疫也。“猖”的意思就是各處亂跑一陣。故做母親的見了自己的孩子應歸家時未歸家,歸家了乃責備他道:“你在那裡'猖'了回來呢?”猖神例似(以)壯丁扮之,這便等於額外兵,是父母替他許願,當了猖兵便可以沒有災難,身體健康。我當時非常之羨慕這種小猖兵,心想我家大人何以不讓我也來做一個呢?猖兵赤膊,著黃布背心,這算是製服,公備的。另外誰做猖誰自己得去借一件女褲穿著,而且必須是紅的。我當時跟著已報名而尚未入伍的猖兵沿家逐戶借褲,因為是紅褲,故必借之於青年女子,我略略知道他和她在那裡說笑話了,近於講愛情了,不避我小孩子。裝束好了以後,即是黃背心、紅褲、扎裹腿、草鞋,然後再來“打臉”,羨慕已極,其中有小猖兵,更覺得天下只有他們有地位了,可以自豪了,像我這天生的,本來如此的臉面,算什麼呢?打臉之後,再來“練猖”,即由道士率領著在神前(在鄉各村,在城各門,各有其所祀之神,不一其名)畫符念咒,然後便是猖神了,他們再沒有人間的自由,即是不准他們說話,一說話便要肚子疼的。這也是我最感興趣的,人間的自由本來莫過於說話,而現在不准他們說話,沒有比這個更顯得他們已經是神了。他們不說話,他們已經同我們隔得很遠,他們顯得是神,我們是人是小孩子,我們可以淘氣,可以嬉笑著逗他們,逗得他們說話,而已看他們是花臉,這其間便無可奈何似的,我們只有退避三捨了,我們簡直已經不認得他們了。何況他們這時手上已經拿著叉,拿著叉郎當郎當的響,真是天兵天將的摸樣了。說到叉,是我小時最喜歡的武器,叉上串有幾個鐵輪,拿著把柄一上一下郎當著,那個聲音把小孩子的神秘話都說出了,便是小孩子的歡喜。我最不會做手工,我記得我曾做過叉,以吃飯的筷子做把柄,其不講究可知,然而是我的創作了。我的叉的鐵輪是在城裡一個高坡上(我家住在城裡)拾得的洋鐵屑片剪成的。在練猖一幕之後,才是名副其實的放猖,即由一個凡人(同我們一樣別無打扮,又可以自由說話,故我認他是凡人)拿了一面大鑼敲著,在前面率領著,拼命著跑著,五猖在後面跟著拼命地跑著,沿家逐戶地跑著,每家都得升堂入室,被爆竹歡迎著,跑進去,又跑出來,不大的工夫在鄉一村在城一門家家都跑遍了。我則跟在後面喝采。其實是心裡羨慕,這時是羨慕天地間唯一的自由似的。羨慕他們跑,羨慕他們的花臉,羨慕他們的叉響。不覺之間彷彿又替他們寂寞——他們不說話!其實我何嘗說一句話呢?然而我的世界熱鬧極了。放猖的時間總在午後,到了夜間則是“遊猖”,這時不是跑,是抬出神來,由五猖護著,沿村或沿街巡視一遍,燈燭輝煌,大鑼大鼓還要吹喇叭,我的心裡卻寂寞之至,正如過年到了元夜的寂寞,因為遊猖接著就是“收猖”了,今年的已經完了。打了第二天,遇見昨日的猖兵時,我每每把他從頭至腳打量一番,彷彿一朵花已經謝了,他的奇蹟都拿那裡去了呢?尤其是看著他說話,他說話的語言太是貧窮了,遠不如不說話。知堂先生林語堂先生來信問我可否寫—篇《知堂先生》刊在“今人誌”,我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喜者這個題目於我是親切的,懼則正是陶淵明所云:“懼或乖謬,有虧大雅君子之德,所以戰戰兢兢,若履深薄云爾。”我想我寫了可以當面向知堂先生請教,斯又一樂也。這是數日以前的事,一直未能下筆。前天往古槐書屋看平伯,我們談了好些話,所談差不多都是對於知堂先生的嚮往,事後我一想,油然一喜,我同平伯的意見完全是一致的,話似乎都說得有意思,我很可惜回來沒有把那些談話都記錄下來,那或者比著意寫一篇文章要來得中意一點也末可知。我們的歸結是這麼的一句,知堂先生是一個唯物論者。知堂先生是一個躬行君子。我們從知堂先生可以學得一些道理,日常生活之間我們卻學不到他的那個藝術的態度。平伯以一個思索的神氣說道:“中國歷史上曾有像他這樣氣分的人沒有?”我們兩人都回答不了。“漸近自然”四個字大約能以形容知堂先生,然而這裡一點神秘沒有,他好像拿了一本自然教科書做參考。中國的聖經賢傳,自古以及如今,都是以治國平天下為己任的,這以外大約沒有別的事情可做,唯女子與小孩的問題,又煩惱了不少的風雅之士。我常常從知堂先生的一聲不響之中,不知不覺的想起了這許多事,簡直有點惶恐,我們很容易陷入流俗而不自知,我們與野蠻的距離有時很難說,而知堂先生之修身齊家,直是以自然為懷,雖欲讚歎之而不可得也。偶然讀到《人間世》所載苦茶庵小文《題魏慰農先生家書後》有云,“為父或祖者盡瘁以教養子孫而不責其返報,但冀其歷代益以聰強耳,此自然之道,亦人道之至也。”在這個祖宗罪業深重的國家,此知者之言,亦仁者之言也。我們常不免是抒情的,知堂先生總是合禮,這個態度在以前我尚不懂得。十年以來,他寫給我輩的信札,從未有一句教訓的調子,未有一句情熱的話,後來將今日偶然所保存者再拿起來一看,字裡行間,溫良恭儉,我是一旦豁然貫通之,其樂等於所學也。在事過情遷之後,私人信札有如此耐觀者,此非先生之大德乎。我常記得當初在《新月雜誌》讀了他的《志摩紀念》一文,歡喜慨嘆,此文篇未有云:“我只能寫可有可無的文章,而紀念亡友又不是可以用這種文章來敷衍的,而紀念刊的收稿期又迫切了,不得已還只得寫,結果還只能寫出—篇可有可無的文章,這使我不得不重又嘆息。”無意間流露出來的這一句嘆息之聲,其所表現的人生之情與禮,在我直是讀了一篇壽世的文章。他同死者生平的交誼不是抒情的,而生死之前,至情乃為盡禮。知堂先生待人接物,同他平常作文的習慣,一樣的令我感興趣,他作文向來不打稿子,一遍寫起來了,看一看有錯字沒有,便不再看,算是完卷,因為據他說起稿便不免於重抄,重抄便覺得多無是處,想修改也修改不好,不如一遍寫起倒也算了。他對於自己是這樣的寬容,對於自己外的一切都是這樣的寬容,但這其間的威儀呢,恐怕一點也叫人感覺不到,反而感覺到他的謙虛。然而文章畢竟是天下之事,中國現代的散文,從開始以迄現在,據好些人的閒談,知堂先生是最能耐讀的了。那天平伯曾說到“感覺”二字,大約如“冷暖自如”之感覺,因為知堂先生的心情與行事都有一個中庸之妙,這到底從哪裡來的呢?平伯乃躊躇著說道:“他大約是感覺?”我想這個意思是的,知堂先生的德行,與其說是倫理的,不如說是生物的,有如鳥類之羽毛,鵠不日浴而白,烏不日黔而黑,黑也白也,都是美的,都是衛生的。然而自然無知,人類則自作聰明,人生之健全而同乎自然,非善知識者而能之歟。平伯的話令我記起兩件事來,第一我記起七八年前在《語絲》上讀到知堂先生的《兩個鬼》這一篇文章,當時我尚不甚了然,稍後乃領會其意義,他在這篇文章的開頭說:在我們的心頭住著Du Daimone,可以說是兩個──鬼。我躊躇著說鬼,因為他們並不是人死所化的鬼,也不是宗教上的魔,善神與惡神,善天使與惡天使。他們或者應該說是一種神,但這似乎太尊嚴一點了,所以還是委屈他們一點稱之曰鬼。這兩個是什麼呢?其一是紳士鬼。其二是流氓鬼。據王學的朋友們說人是有什麼良知的,教士說有靈魂,維持公理的學者也說憑著良心,但我覺得似乎都沒有這些,有的只是那兩個鬼,在那裡指揮我的一切的言行。這是一種雙頭政治,而兩個執政還是意見不甚協和的,我卻像一個鐘擺在這中間搖著。有時候流氓佔了優勢,我便跟了他去徬徨,什麼大街小巷的一切隱密無不知悉,酗酒、鬥毆、辱罵,都不是做不來的,我簡直可以成為一個精神上的“破腳骨”。但是在我將真正撒野,如流氓之“開天堂”等的時候,紳士大抵就出來高叫“帶住,著即帶住!”說也奇怪,流氓平時不怕紳士,到得他將要撒野,一聽紳士的吆喝,不知怎的立刻一熘煙地走了。可是他並不走遠,只在衖頭衖尾探望,他看紳士領了我走,學習對淑女們的談吐與儀容,漸漸地由說漂亮話而進於擺臭架子,於是他又趕出來大罵云云…… 這樣的說法,比起古今的道德觀念來,實在是—點規矩也沒有,卻也未必不最近乎事理,是平伯所說的感覺,亦是時人所病的“趣味”二字也。再記起去年我偶爾在一個電影場上看電影,系中國影片,名叫《城市之夜》,一個碼頭工人的女兒為得要孝順父親而去做舞女,我坐在電影場上,看來看去,悟到古今一切的藝術,無論高能的低能的,總而言之都是道德的,因此也就是宣傳的,由中國舊戲的臉譜以至於歐洲近代所謂不道德的詩文,人生舞台上原來都是負擔著道德之意識。當下我很有點悶窒,大有呼吸新鮮空氣之必要。這個新鮮空氣,大約就是科學的。於是我想來想去,彷彿自己回答自己,這樣的藝術,一直未存在。佛家經典所提出的“業”,很可以做我的理想的藝術的對象,然而他們的說法仍是詩而不是小說,是宣傳的而不是記載的,所以是道德的而不是科學的。我原是自己一時糊塗的思想,後來同知堂先生閒談,他不知道我先有一個成見,聽了我的話,他不完全的說道:“科學其實也很道德。”我聽了這句話,自己的心事都丟開了,彷彿這一句平易的話說得知堂先生的道境,他說話的神氣真是一點也不費力,令人可親了。二十三年七月【題註】載1932年9月1日《現代》第1卷第5期,署名廢名[1]此刊未見。[2]參看《紡紙記》《芭蕉夢》“題註” 【題註】載1932年7月11日天津《大公報.文藝副刊》第236期,署名廢名。文前有該刊附言:按梁遇春君(筆名秋心)在北平逝世消息及追悼預志,已見七月七日本報第五版新聞。梁君生平事蹟及著作,亦已於該篇約略評述。茲特約梁君之知友廢名(馮文炳)君撰文一篇,以誌哀悼。本刊編者識。[3] 《春醪集》北新書局1930年版3月初版[4]兩文分載《新月》4卷4、5期。[5]此文題“吻火(Kissing the Fire)”,載1932年4月11日《大公報》。【題註】載1935年1月10日《水星》第1卷第4期,署名廢名。同期此文前有鶴西《詩及信》,其詩所詠皆涉及“落葉”。另可參看《落葉樹》、《二十五年十一月十五日北平初冬大雪後,夜半作。是日鶴西回保定。》,本文另有收錄。[7]見1934年11月10日該刊1卷2期[8]此詩後以“無題”收入《水邊》(商務印書館1944年)和《招隱集》(大楚報社1945年),第三句“難得的大醒”。【題註】載1937年1月10日《新詩》第1卷第4期,署名廢名。《小園集》未見出版。[10] 《掐花》本書另有收錄,見《鏡》。[11]開明書店1935年初版。【題註】載1936年11月6日北平《世界日報.明珠》第37期,署名廢名。又載1948年1月11日北平《平明日報.星期藝文》第38期,署名廢名。現據《世界日報》所刊排印。[14] 《夢》本書另有收錄,見《天馬》,題為“夢之二”。【題註】載1947年2月2日天津《大公報.文藝副刊》第16期,署名廢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