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5月15日 星期四

聞一多3你的志願在四方。 個個男兒都如此。 我的志願還是舊的志願,你的志願成功了。 青春遲暮了。 朱顏蕭索了。 新月灰木了。 全世界都老了。

廢園】
一隻落魄的蜜蜂,
像個沿門托缽的病僧,
游到被秋雨踢倒了的
一堆爛紙似的雞冠花上,
聞了一聞,馬上飛走了。
啊! 零落的悲哀喲!
是蜂底悲哀? 是花底悲哀?
【小溪】
鉛灰色的樹影,
是一長篇惡夢​​,
橫壓在昏睡著的
小溪底胸膛上。
小溪掙扎著,掙扎著……
似乎毫無一點影響。

【稚松】
他在夕陽底紅紗燈籠下站著,
他扭著頸子望著你,
他散開了藏著金色圓眼的,
海綠色的花翎──一一層層的花翎。
他像是金谷園裡的
一隻開展的孔雀罷?
【秋深了】
秋深了,人病了。
人敵不住秋了;
鎮日擁著件大氅,
像只煨灶的貓,
蜷在搖椅上搖……搖……搖……
想著祖國,
想著家庭,
想著母校,
想著故人,
想著不勝想,不堪想的勝境良朝。
春底榮華逝了,
夏底榮華逝了;
秋在對面嵌白框窗子的
金字塔似的木板房子簷下,
抱著香黃色的破頭帕,
追想春夏已逝的榮華;
想的傷心時,
颯颯地灑下幾點黃金淚。
啊! 秋是追想底時期!
秋是墮淚底時期!
【秋之末日】
和西風酗了一夜的酒,
醉得顛頭跌腦,
灑了金子扯了錦繡,
還呼呼地吼個不休。
奢豪的秋,自然底浪子哦!
春夏辛苦了半年,
能有多少積蓄,
來供你這般地揮霍呢?
如今該要破產了罷!
【秋色】
(芝加哥潔閤森公園裡)
詩情也似並刀快,
剪得秋光入卷來。
──陸游

紫得像葡萄似的澗水
翻起了一層層金色的鯉魚鱗。
幾片剪形的楓葉,
彷彿硃砂色的燕子,
顛斜地在水面上
旋著,掠著,翻著,低昂著……
肥厚得熊掌似的
棕黃色的大橡葉,
在綠茵上狼藉著。
松鼠們張張慌慌地
在葉間爬出爬進,
搜獵著他們來冬底糧食。
成了年的栗葉
向西風抱怨了一夜,
終於得了自由,
紅著乾燥的臉兒,
笑嘻嘻地辭了故枝。
白鴿子,花鴿子,
紅眼的銀灰色的鴿子,
烏鴉似的黑鴿子,
背上閃著紫的綠的金光──
倦飛的眾鴿子在階下集齊了,
都將喙子插在翅膀裡,
寂靜悄靜打盹了。
水似的空氣氾濫了宇宙;
三五個活潑的小孩,
(披著桔紅的黃的黑的毛絨衫)
在丁香叢裡穿著,
好像戲著浮萍的金魚兒呢。
是黃浦江上林立的帆檣?
這數不清的削瘦的白楊
只豎在石青的天空裡發呆。
倜儻的綠楊象位豪貴的公子,
裹著件平金的繡蟒,
一隻手叉著腰身,
照著心煩的碧玉池,
玩媚著自身的模樣兒。
憑在十二曲的水晶欄上,
晨曦瞰著世界微笑了,
笑出金子來了──
黃金笑在槐樹上,
赤金笑在橡樹上,
白金笑在白松皮上。
哦,這些樹不是樹了!
是些絢縵的祥雲──
琥珀的雲,瑪瑙的雲,
靈風搧著,旭日射著的雲。
哦! 這些樹不是樹了,
是百寶玲瓏的祥雲。
哦,這些樹不是樹了,
是紫禁城裡的宮闕──
黃的琉璃瓦,
綠的琉璃瓦;
樓上起樓,閣外架閣……
小鳥唱著銀聲的歌兒,
是殿角的風鈴底共鳴。
哦! 這些樹不是樹了,
是金碧輝煌的帝京。
啊! 斑斕的秋樹啊!
陵陽公樣的瑞錦,
土耳其底地氈,
Notre Dame底薔薇窗,
Fra AngeLico的天使畫,
都不及你這色彩鮮明哦!
啊! 斑斕的秋樹啊!
我羨煞你們這浪漫的世界,
這波希米亞的生活!
我羨煞你們的色彩!
哦! 我要請天孫織件錦袍,
給我穿著你的色彩!
我要從葡萄,桔子,高粱……裡
把你榨出來,喝著你的色彩!
我要藉義山濟慈底詩
唱著你的色彩!
在蒲寄尼底La Boheme裡,
在七寶燒的博山爐裡,
我還要聽著你的色彩,
嗅著你的色彩!
哦! 我要過這個色彩的生活,
和這斑斕的秋樹一般!
【也許】
也許你真是哭得太累,
也許,也許你要睡一睡,
那麼叫夜鷹不要咳嗽,
蛙不要號,蝙蝠不要飛,
不許陽光撥你的眼簾,
不許清風刷上你的眉,
無論誰都不能驚醒你,
撐一傘松蔭庇護你睡,
也許你聽這蚯蚓翻泥,
聽這細草的根兒吸水,
也許你聽這般的音樂,
比那咒罵的人聲更美;
那麼你先把眼皮閉緊,
我就讓你睡,我讓你睡,
我把黃土輕輕蓋著你,
我叫紙錢兒緩緩的飛。
【忘掉她】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那朝霞在花瓣上,
那花心的一縷香──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象春風裡一出夢,
象夢裡的一聲鐘,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聽蟋蟀唱得多好,
看墓草長得多高;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她已經忘記了你,
她什麼都記不起;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年華那朋友真好,
他明天就教你老;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如果是有人要問,
就說沒有那個人;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象春風裡一出夢,
象夢裡的一聲鐘,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淚雨】
他在那生命的陽春時節,
曾流著號飢號寒的眼淚;
那原是舒生解冰的春霖,
卻也兆徵了生命的哀悲。
他少年的淚是連綿的陰雨
暗中澆熟了酸苦的黃梅;
如今黑云密布,雷電交加,
他的淚像夏雨一般的滂沛。
中途的悵惘,老大的蹉跎,
他知道中年的苦淚更多,
中年的淚定似秋雨淅瀝,
梧桐葉上敲著永夜的悲歌。
誰說生命的殘冬沒有眼淚?
老年的淚是悲哀的總和;
他還有一掬結晶的老淚,
要開作漫天愁人花朵。
【你莫怨我】
你莫怨我!
這原來不算什麼,
人生是萍水相逢,
讓他萍水樣錯過。
你莫怨我!
你莫怨我!
淚珠在眼邊等著,
只須你說一句話,
一句話便會碰落,
你莫問我!
你莫惹我!
不要想灰上點火。
我的心早累倒了,
最好是讓它睡著!
你莫惹我!
你莫碰我!
你想什麼,想什麼?
我們是萍水相逢,
應得輕輕錯過。
你莫碰我!
你莫管我!
從今加上一把鎖;
再不要敲錯了門,
今回算我撞的禍,
你莫管我!
【收回】
那一天只要命運肯放我們走!
不要怕;雖然得走過一個黑洞,
你大膽的走;讓我掇著你的手;
也不用問那裡來的一陣陰風。
只記住了我今天的話,留心那
一掬溫存,幾朵吻,留心那幾炷笑,
都給拾起來,沒有差;──記住我的話,
拾起來,還有珊瑚色的一串心跳。
可憐今天苦了你──心渴望著心──
那時候該讓你拾,拾一個痛快,
拾起我們今天損失了的黃金。
那斑爛的殘瓣,都是我們的愛,
拾起來,戴上。
你戴著愛的圓光,
我們再走,管他是地獄,是天堂!
【你指著太陽起誓】
你指著太陽起誓,叫天邊的鳧鴈
說你的忠貞。 好了,我完全相信你,
甚至熱情開出淚花,我也不詫異。
只是你要說什麼海枯,什麼石爛……
那便笑得死。 我這一口氣的工夫
還不夠我陶醉的? 還說什麼“永久”?
愛,你知道我只有一口氣的貪圖,
快來箍緊我的心,快! 啊,你走你走……
我早算就了你那一手──也不是變卦──
“永久”早許給了別人,秕糠是我的份,
別人得的才是你的菁花──不壞的千春。
你不信? 假如一天死神拿出你的花押。
你走不走? 去去! 去戀著他的懷抱,
跟他去講那海枯石爛不變的貞操!
【什麼夢?
一排雁字倉皇的渡過天河,
寒雁的哀呼從她心裡穿過,
“人啊,人啊”她嘆道,
“你在哪裡,在哪裡叫道我?”
黃昏擁著恐怖,直向她進逼,
一團劇痛沉澱在她的心裡,
“天啊,天啊”她叫道,
“這到底,到底是什麼意義?”
道是那樣長,行程又在夜裡,
她站在生死的門限上猶夷,
“煩悶,煩悶”她想道,
“我將永遠,永遠結束了你!”
決斷寫在她臉上,──決斷的從容,……
忽然搖籃裡哇的一陣警鐘,
“兒啊,兒啊”她哭了,
“我做的是什麼是什麼夢?”
【大鼓師】
我掛上一面豹皮的大鼓,
我敲著它遊遍了一個世界。
我唱過了形形色色的歌兒,
我也聽飽了喝不完的彩。
一角斜陽倒掛在簷下,
我躡著芒鞋,踏入了家村。
“咱們自己的那隻歌兒呢?​​”
她趕上前來,一陣的高興。
我會唱英雄,我會唱豪傑,
那倩女情郎的歌,我也唱,
若要問到咱們自己的歌,
天知道,我真說不出的心慌!
我卻吞下了悲哀,叫她一聲,
“快拿我的三弦來,快呀快!
這只破鼓也忒嫌鬧了,我要
那弦子彈出我的歌兒來”。
我先彈著一群白鴿在霜林裡,
珊瑚爪兒踩著黃葉一堆;
然後你聽那秋蟲在石縫裡叫,
忽然又變了冷雨灑著柴扉。
灑不盡的雨,流不完的淚,……
我叫聲“娘子”! 把弦子丟了,
“今天我們拿什麼作歌來唱?
歌兒早已化作淚兒流了!
“怎麼?怎麼你也抬不起頭來?
啊!這怎麼辦,怎麼辦! ……
來! 你來! 我兜出來的悲哀,
得讓我自己來吻它幹。
“只讓我這樣呆望著你,娘子,
象窗外的寒蕉望著月亮,
讓我只在靜默中讚美你,
可是總想不出什麼歌來唱。
“縱然是刀斧削出的連理枝,
你瞧,這姿勢一點也沒有扭。
我可憐的人,你莫疑我,
我原也不怪那揮刀的手。
“你不要多心,我也不要問,
山泉到了井底,還往哪裡流?
我知道你永遠起不了波瀾,
我要你永遠給我潤著歌喉。
“假如最末的希望否認了孤舟,
假如你拒絕了我,我的船塢,
我戰著風濤,日暮歸來,
誰是我的家,誰是我的歸宿?
“但是,娘子啊!在你的尊前,
許我大鼓三弦都不要用;
我們委實沒有歌好唱,我們
既不是兒女,又不是英雄!
【狼狽】
假如流水上一抹斜陽
悠悠的來了,悠悠的去了;
假如那時不是我不留你,
那顆心不由我作主了。
假如又是灰色的黃昏
藏滿了蝙蝠的翅膀;
假如那時不是我不念你,
那時的心什麼也不能想。
假如落葉象敗陣紛逃,
暗影在我這窗前睥睨;
假如這顆心不是我的了,
女人,教它如何想你?
假如秋夜也這般的寂寥……
嘿! 這是誰在我耳邊講話?
這分明不是你的聲音,女人;
假如她偏偏要我降她。
【口供】
我不騙你,我不是什麼詩人,
縱然我愛的是白石的堅貞,
青松和大海,鴉背馱著夕陽,
黃昏裡織滿了蝙蝠的翅膀。
你知道我愛英雄,還愛高山,
我愛一幅國旗在風中招展,
自從鵝黃到古銅色的菊花。
記著我的糧食是一壺苦茶!
可是還有一個我,你怕不怕? ──
蒼蠅似的思想,垃圾桶裡爬。
【一個觀念】
你雋永的神秘,你美麗的謊,
你倔強的質問,你一道金光,
一點親密的意義,一股火,
一縷縹緲的呼聲,你是什麼?
我不疑,這因緣一點也不假,
我知道海洋不騙他的浪花。
既然是節奏,就不該抱怨歌。
呵,橫暴的威靈,你降伏了我,
你降伏了我! 你絢縵的長虹──
五千多年的記憶,你不要動,
如今我只問怎樣抱得緊你……
你是那樣的橫蠻,那樣美麗!
【心跳】
這燈光,這燈光漂白了的四壁;
這賢良的桌椅,朋友似的親密;
這古書的紙香一陣陣的襲來;
要好的茶杯貞女一般的潔白;
受哺的小兒接呷在母親懷裡,
鼾聲報導我大兒康健的消息……
這神秘的靜夜,這渾圓的和平,
我喉嚨裡顫動著感謝的歌聲。
但是歌聲馬上又變成了詛咒,
靜夜! 我不能,不能受你的賄賂。
誰希罕你這牆內尺方的和平!
我的世界還有更遼闊的邊境。
這四牆既隔不斷戰爭的喧囂,
你有什麼方法禁止我的心跳?
最好是讓這口裡塞滿了沙泥,
如其它只會唱著個人的休戚,
最好是讓這頭顱給田鼠掘洞,
讓這一團血肉也去餵著屍蟲,
如果只是為了一杯酒,一本詩,
靜夜裡鐘擺搖來的一片閒適,
就听不見了你們四鄰的呻吟,
看不見寡婦孤兒抖顫的身影,
戰壕里的痙攣,瘋人咬著病榻,
和各種慘劇在生活的磨子下。
幸福! 我如今不能受你的私賄,
我的世界不在這尺方的牆內。
聽! 又是一陣炮聲,死神在咆哮。
靜夜! 你如何能禁止我的心跳?
【夜歌】
癩蝦蟆抽了一個寒噤,
黃土堆裡鑽出個婦人,
婦人身旁找不出陰影,
月色卻是如此的分明。
黃土堆裡鑽出個婦人,
黃土堆上並沒有裂痕,
也不曾驚動一條蚯蚓,
或繃斷蠨蛸一根網繩。
月光底下坐著個婦人,
婦人的面容好似青春,
猩紅衫子血樣的猙獰,
蓬鬆的散髮披了一身。
婦人在號咷,捶著胸心,
癩蝦蟆只是打著寒噤,
遠村的荒雞哇的一聲,
黃土堆上不見了婦人。
【發現】
我來了,我喊一聲,迸著血淚,
“這不是我的中華,不對,不對!”
我來了,因為我聽見你叫我;
鞭著時間的罡風,擎一把火,
我來了,不知道是一場空喜。
我會見的是噩夢,哪裡是你?
那是恐怖,是噩夢掛著懸崖,
那不是你,那不是我的心愛!
我追問青天,逼迫八面的風,
我問,拳頭擂著大地的赤胸,
總問不出消息;我哭著叫你,
嘔出一顆心來,──在我心裡!
【黃昏】
黃昏是一頭遲笨的黑牛,
一步一步的走下了西山;
不許把城門關鎖得太早,
總要等黑牛走進了城圈。
黃昏是一個神秘的黑牛,
不知他是那一界的神仙──
天天月亮要送他到城裡,
一早太陽又牽上了西山。
【我要回來】
我要回來,
乘你的拳頭像蘭花未放,
乘你的柔發和柔絲一樣,
乘你的眼睛裡燃著靈光,
我要回來。
我沒回來,
乘你的腳步像風中盪槳,
乘你的心靈像痴蠅打窗,
乘wq 笑聲裡有銀的鈴鐺,
我沒回來。
我該回來,
乘你的眼睛裡一陣昏迷,
乘一口陰風把我燈吹熄,
乘一隻冷手來掇走了你,
我該回來。
我回來了,
乘流螢打著燈籠照著你,
乘你的耳邊悲啼著莎雞,
乘你睡著了,含一口沙泥,
我回來了。
【末日】
露水在筧筒裡哽咽著,
芭蕉的綠舌頭舐著玻璃窗,
四圍的堊壁都往後退,
我一人填不滿偌大一間房。
我心房裡燒上一盆火,
靜候著一個遠道的客人來,
我用蛛絲鼠矢餵火盆,
我又用花蛇的鱗甲代劈柴。
雞聲直催,盆裡一堆灰,
一股陰風偷來摸著我的口,
原來客人就在我眼前,
我眼皮一閉,就跟著客人走。
【死水】
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
清風吹不起半點漪淪。
不如多扔些破銅爛鐵,
爽性潑你的剩菜殘羹。
也許銅的要綠成翡翠,
鐵罐上銹出幾瓣桃花;
再讓油膩織一層羅綺,
黴菌給他蒸出些雲霞。
讓死水酵成一溝綠酒,
漂滿了珍珠似的白沫;
小珠們笑聲變成大珠,
又被偷酒的花蚊咬破。
那麼一溝絕望的死水,
也就誇得上幾分鮮明。
如果青蛙耐不住寂寞,
又算死水叫出了歌聲。
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
這裡斷不是美的所在,
不如讓給醜惡來開墾,
看他造出個什麼世界。
【春光】
靜得像入定了的一般,那天竹,
那天竹上密葉遮不住的珊瑚;
那碧桃;在朝暾裡運氣的麻雀。
春光從一張張的綠葉上爬過。
驀地一道陽光晃過我的眼前,
我眼睛裡飛出了萬支的金箭,
我耳邊又謠傳著翅膀的摩聲,
彷彿有一群天使在空中邏巡……
忽地深巷裡迸出了一聲清籟:
可憐可憐我這瞎子,老爺太太!
【你看】
你看太陽像眠後的春蠶一樣,
鎮日吐不盡黃絲似的光芒;
你看負暄的紅襟在電桿梢上
酣眠的錦鴨泊在老柳根旁。
你眼前又陳列著青春的寶藏,

朋友們,請就在這眼前欣賞;
你有眼睛請再看青山的巒障,
但莫向那山外探望你的家鄉。
你聽那枝頭頌春的梅花雀,
你得揩乾眼淚和他一隻歌。

朋友,鄉愁最是個無情的惡魔,
他能教你眼前的春光變作沙漠。
你看春風解放了冰鎮的寒溪,
半溪白齒琮琮的漱著漣漪,
細草又織就了釉釉的綠意,
白楊枝上招展著麼小的銀旗。

朋友們,等你看​​到了故鄉的春,
怕不要老盡春光老盡了人?
呵,不要探望你的家鄉,朋友們,
家鄉是個賊,他能偷去你的心!
【一句話】
有一句話說出就是禍,
有一句話能點得著火。
別看五千年沒有說破,
你猜得透火山的緘默?
說不定是突然著了魔,
突然青天裡一個霹靂,
爆一聲:
“咱們的中國!”
這話叫我今天怎麼說?
你不信鐵樹開花也可,
那麼有一句話你聽著:
等火山忍不住了緘默,
不要發抖,伸舌頭,頓腳,
等到青天裡一個霹靂,
爆一聲:
“咱們的中國!”
【荒村】
“……臨淮關梁園鎮,一百八十里之距離,已完全斷絕人煙。汽車道兩旁之村莊,所有居民,逃避一空。農民之家具木器,均以繩相連,沈於附近水塘稻田中,以避 火焚。門窗俱無,中以棺材或石堵塞。一至夜間,則燈火全無。雞犬豚等覓食野間,亦無人看守。而間有玫瑰芍藥猶牆隅自開。新出稻秧,翠盪宜人。草木無知,其 斯之謂歟?”
──民國十六年,五月,十九日《新聞報》
他們都上那裡去了? 怎麼
嚇蟆蹲在甑上,水瓢裡開白蓮;
桌椅板凳在田裡堰裡飄著;
蜘蛛的繩橋從東屋往西屋牽?
門框裡嵌棺材窗櫺裡鑲石塊!
這景像是多麼古怪多麼慘!
鐮刀讓它銹著快銹成了泥,
拋著整個的魚網在灰堆裡爛。
天呀! 這樣的村莊都留不住他們!
玫瑰開不完,荷葉長成了傘;
秧針這樣尖,湖水這樣綠,
天這樣青,鳥聲像露珠樣圓。
這秧是怎樣綠的,花兒誰叫紅的?
這泥里和著誰的血,誰的汗?
去得這樣的堅決,這樣的脫,
可有什麼苦衷,許許什麼心願?
如今可有人告訴他們:這裡
豬在大路上游,鴨往豬群裡攢,
雄雞踏翻了芍藥,牛吃了菜──
告訴他們太陽落了,牛羊不下山,
一個個的黑影在崗上等著,
四合的巒障龍蛇虎豹一般,
它們望一望,打了一個寒噤,
大家低下頭來,再也不敢看;
(這也得告訴他們)它們想起往常
暮寒深了,白楊在風裡顫,
那時只要站在山頭嚷一句,
山路太險了,還有主人來攙;
然後笛聲送它們踏進欄門裡,
那稻草多麼香,屋子多麼暖!
它們想到這裡,滾下了一滴熱淚,
大家擠作一堆,臉偎著臉……
去! 去告訴它們主人,告訴他們,
什麼都告訴他們,什麼也不要瞞!
叫他們回來! 叫他們回來!
問他們怎麼自己的牲口都不管?
他們不知道牲口是和小兒一樣嗎?
可憐的畜生它們多麼沒有膽!
餵! 你報信的人也上那裡去了?
快去告訴他們──告訴王家老三,
告訴周大和他們兄弟八個,
告訴臨淮關一帶的莊稼漢,
還告訴那紅臉的鐵匠老李,
告訴獨眼龍,告訴徐半仙,
告訴黃大娘和滿村莊的婦女──
告訴他們這許多的事,一件一件。
叫他們回來,叫他們回來!
這景像是多麼古怪多麼慘!
天呀! 這樣的村莊留不住他們;
這樣一個桃源,瞧不見人煙!
【罪過】
老頭兒和擔子摔一交,
滿地是白杏兒紅櫻桃。
老頭兒爬起來直哆嗦,
“我知道我今日的罪過!”
“手破了,老頭兒你瞧瞧。”
“唉!都給壓碎了,好櫻桃!”
“老頭兒你別是病了吧?
你怎麼直楞著不說話?
“我知道我今日的罪過,”
一早起我兒子直催我。
我兒子躺在床上發狠,
他罵我怎麼還不出城。
“我知道今日個不早了,
沒有想到一下子睡著了。
這叫我怎麼辦怎麼辦?
回頭一家人怎麼吃飯?
老頭拾起來又掉了,
滿地是白杏紅櫻桃。
【天安門】
好傢伙! 今日可嚇壞了我!
兩條腿到這會兒還哆嗦。
瞧著,瞧著,都要追上來了,
要不,我為什麼要那麼跑?
先生,讓我喘口氣,那東西,
你沒有瞧見那黑漆漆的,
沒腦袋的,蹶腳的,多可怕,
還搖晃著白旗兒說著話……
這年頭真沒法辦,你問誰?
真是人都辦不了,別說鬼。
還開會啦,還不老實點兒!
你瞧,都是誰家的小孩兒,
不才十來歲兒嗎? 幹嗎的!
腦袋瓜上不是使槍扎的?
先生,聽說昨日又死了人,
管包死的又是傻學生們。
這年頭兒也真有那怪事,
那學生們有的喝,有的吃,──
咱二叔頭年死在楊柳青,
那是餓的沒法兒去當兵,──
誰拿老命白白的送閻王!
咱一輩子沒撒過謊,我想
剛灌上倆子兒油,一整勺,
怎麼走著走著瞧不見道。
怨不得小禿子嚇掉了魂,
勸人黑夜裡別走天安門。
得! 就算咱拉車的活倒霉,
趕明日北京滿城都是鬼!
【飛毛腿】
我說飛毛腿那小子也真夠彆扭,
管包是拉了半天車得半天歇著,
一天少了說也得二三兩白乾兒,
醉醺醺的一死兒拉著人談天兒。
他媽的誰能陪著那個小子混呢?
“天為啥是藍的?”沒事他該問你。
還吹他媽什麼簫,你瞧那副神兒,
窩著件破棉襖。 老婆的,也沒準兒,
再瞧他擦著那車上的倆大燈罷,
擦著擦著問你曹操有多少人馬。
成天兒車燈把且擦且不完啦,
我說“飛毛腿你怎不擦擦臉啦?”
可是飛毛腿的車擦得真夠亮的,
許是得擦到和他那心地一樣的!
那天河裡漂著飛毛腿的屍首,……
飛毛腿那老婆死得太不是時候。
【祈禱】
請告訴我誰是中國人,
啟示我,如何把記憶抱緊;
請告訴我這民族的偉大,
輕輕的告訴我,不要喧嘩!

請告訴我誰是中國人,
誰的心裡有堯舜的心,
誰的血是荊軻聶政的血,
誰是神農黃帝的遺孽。

告訴我那智慧來得神奇,
說是河馬獻來的饋禮;
還告訴我這歌聲的節奏,
原是九苞鳳凰的傳授。

誰告訴我戈壁的沉默,
和五嶽的莊嚴? 又告訴我
泰山的石溜還滴著忍耐,
大江黃河又流著和諧?
再告訴我,那一滴清淚
是孔子弔唁死麟的傷悲?
那狂笑也得告訴我才好,──
莊周,淳于髡,東方朔的笑。
請告訴我誰是中國人,
啟示我,如何把記憶抱緊;
請告訴我這民族的偉大,
輕輕的告訴我,不要喧嘩!
【讀尹默石《小妹! 想起我的妹來了》也作一首】
今年暑假裡有一個晚上,我點著一盞煤油燈看詩,媽坐在我後面,低著頭,靠在我的椅子背上。 我聽見一個發顫的聲音講:
“這麼早沒得事,又想起來了,……”
我忽然覺得屋子裡起了一陣霧,燈光也發暗了,書上的字也迷糊了;溫熱的淚珠一顆顆的往我的雙腮上淋著。
十五妹! 我喜歡做夢的人,自從在夢鄉里發現了那一個光明的世界,就看現在這牢獄的世界裡,無事不是痛苦,何以在獄裡的人,日夜的只怕到那一天死要來拉他出獄哩?
十五妹! 人家都說你死得可憐。 我說你的可憐,是在生前,不在死後。
漆黑的莊子,襯出豆大的燈光,帳子裡彷彿有一個發顫的聲音講:
“又想起來了!”
十五妹! 我只怕聽這一句話。
【雪片】
一個雪片離開了青天底時候,
他飄來飄去地講“再見!
再見,親愛的雲,你這樣冷淡!
然後輕輕地向前邁往。
一個雪片尋著了一株樹底時候,
“你好!”他說──“你可平安!
你這樣的赤裸與孤單,親愛的,
我要休息,並是叫我的同伴都來。
但是一個雪片,勇敢而且和藹,
歇在一個佳人底薔薇頰上底時候,
他吃了一驚,“好溫柔的天氣呀!
這是夏季? ”──他就融化了。
【洗衣歌】
洗衣是美國華僑最普通的職業。 因此留學生常常被人問道:“你的爸爸是洗衣裳的嗎?”許多人忍受不了這侮辱,然而洗衣的職業確乎含著一點神秘的意義,至少我曾經這樣的想過,作洗衣歌。
(一件,兩件,三件,)
洗衣要洗乾淨!
(四件,五件,六件;)
熨衣要熨得平!
我洗得淨悲哀的濕手帕,
我洗得白罪惡的黑汗衣,
貪心的油膩和慾火的灰,……
你們家裡一切的髒東西,
交給我洗,交給我洗。
銅是那樣臭,血是那樣腥,
髒了的東西你不能不洗,
洗過了的東西還是得臟,
你忍耐的人們理它不理?
替他們洗! 替他們洗!
你說洗衣的買賣太下賤,
肯下賤的只有唐人不成?
你們的牧師他告訴我說:
耶穌的爸爸做木匠出身,
你信不信? 你信不信?
胰子白水耍不出花頭來,
洗衣裳原比不上造兵艦。
我也說這有什麼大出息──
流一身血汗洗別人的汗?
你們肯幹? 你們肯幹?
年去年來一滴思鄉的淚,
半夜三更一盞洗衣的燈……
下賤不下賤你們不要管,
看那裡不干淨那裡不平,
問支那人,問支那人。
我洗得淨悲哀的濕手帕,
我洗得白罪惡的黑汗衣,
貪心的油膩和慾火的灰,
你們家裡一切的髒東西,
交給我洗,交給我洗,
(一件,兩件,三件,)
洗衣要洗乾淨!
(四件,五件,六件,)
熨衣要熨得平!
【聞一多先生的書桌】
忽然一切的靜物都講話了,
忽然間書桌上怨聲騰沸:
墨盒呻吟道“我渴得要死!”
字典喊雨水漬濕了他的背;
信箋忙叫道彎痛了他的腰;
鋼筆說煙灰閉塞了他的嘴,
毛筆講火柴燒禿了他的須,
鉛筆抱怨牙刷壓了他的腿;
香爐咕嘍著“這些野蠻的書
早晚定規要把你擠倒了!
大鋼表嘆息快睡鏽了骨頭;
“風來了!風來了!”稿紙都叫了;
筆洗說他分明是盛水的,
怎麼吃得慣臭辣的雪茄灰;
桌子怨一年洗不上兩回澡,
墨水壺說“我兩天給你洗一回。”
“什麼主人?誰是我們的主人?”
一切的靜物都同聲罵道,
“生活若果是這般的狼狽,
倒還不如沒有生活的好!
主人咬著煙斗迷迷的笑,
“一切的眾生應該各安其位。
我何曾有意的糟蹋你們,
秩序不在我的能力之內。
【忠告】
人說:“月兒,你圓似彈丸,缺似
弓弦;圓時雖美,缺的難看!
我說:“月兒,圓缺是你的常​​事,
你別存美醜底觀念!
你缺到半規,缺到娥眉,
我還是愛你那清光燦爛;
但是你若怕醜,躲在黑雲裡,
不肯露面,
我看不見你,便疑你像龜鼉底
甲、蟾蜍底衣,夜叉底臉。
【志願】
柔和的新月! 放蕩的青春!
柔春里的長途散步;我們倆正值朱顏。 我聽見你講:“早點預備晚飯,趕快做菜。今晚有新月,讓我們設些志願,我們一塊兒去散步……睡覺還早著咧。”
柔和的新月! 放蕩的青春!
你嘯了一個調兒,我把窗戶推開了,把窗戶推開了,好讓小小的新月窺進來。
我的心很快活,他唱一個小調兒。 他唱地像一個鳥樣,通夜在我的夢寐裡還唱著,一首顛狂的小歌兒。
柔和的新月! ,放蕩的青春!

你的志願在四方。 個個男兒都如此。 我的志願還是舊的志願,你的志願成功了。 青春遲暮了。 朱顏蕭索了。 新月灰木了。 全世界都老了。
讓窗戶開著。 睡覺還早著咧。
柔和的新月! 放蕩的青春!

窗戶還是開著,一個憔悴的老月,古怪而且昏沉,望著我笑,斜著眼珠兒進來了,像一個老媽子嘰哩咕嚕講道:
有──一次──一個──女──人──
你……你……你……!
從她肩背上望過來──
你……你……你……!
望──著──我──我那時候──正在──新弦,
設了──一個──志願──沒有──成──功……
沒有──成──功!
你……你……你……!
可惡的老月……!
現在我再不早預備晚飯了。 為新月忙碌是沒有用的。 有一個調兒他常常嘯著……
我已經忘了那調兒……
放蕩的老月! 柔和的青春!
關上窗戶。 過了好久罷──過了一生。
【傷心】
風兒歇了,
柳條兒舞倦了,
雀兒底噪子叫乾了,
春底力也竭了。
肥了綠的,
瘦了紅的;
好容易穿透了花叢,
才找出一個戀春的孤客。
拉著他的枝兒,
細細地總看不足,
忽地裡把他放了,
彈得一陣殘紅紛紛……
快放下你的眼簾!
這樣慘的像如何看得?
唉! 氣不完,又哭不出,
只咬著指尖兒默默地想著,──
你又何必這樣呢?
【一個小囚犯】
媽! 我還記得,一個四月天,雨腳剛收,
簷溝正忙得吼吼聲,
園裡底花香跟湫濕的土氣在鼻子裡衝突。
一雙黃蝴蝶又來偷花粉,
太陽斜著眼珠兒瞅著我笑,
我想是他叫我去逮賊,
馬上邀我的朋友趕去。
賊沒有逮著,我們反跌了一交,
塗得滿身的污泥,手被花刺兒戟破了。
我回家來,望著你哭。
你不問底細,就把我關在房裡,再不准我出來了。
我關了一個月,我問你:
“媽!事已經過了,我關得很久了,可不可放我出來?”
你說:“不怕醜的孩子!身上弄得那樣臟,還好意思見人嗎?”
我說:“媽,請你替我洗洗,換一身簇新的衣服,我再也不頑皮了。”
你攢著眉尖兒想了半天才講:“人家的孩子們都在家裡玩兒咧……”
我關了兩個月──關病了──我又問你,一壁哭著:
“媽!你一輩子不放我出來嗎?
唉! 你不知道我病了嗎?
整天兒沒吸一點新鮮空氣,沒見一線陽光,
再不放我出來,我真要活活的閉死了呵!
你說“乖兒,你病到這樣,外邊那大的風雨,你怎能禁得住呢?
醫生吩咐你在家裡養病。
我關了半年,嘗飽了藥味,病減了一點,我又問你:
“媽!我的病好了,現在我該出去玩了罷?”
你說:“你還沒好完全,你可以推開窗子望望,但不要走到外邊去了。”
窗子開了──那裡淌來的一陣如泣如訴的歌聲? 聽!
“放我出來!”
這無期的幽禁,我怎能受得了?
放我出來,把那腐銹渣滓,一齊刮掉,
還是一顆明星,永作你黑夜長途底嚮導。
不放我出來,待我鬱發了酵,更醉得昏頭跌腦,
莫怪我撞破了監牢,鬧得這世界東顛西倒!
放我出來!
歌兒畢了,我四面尋找。 找不出唱歌的人。
我很喜歡,我也失望,我又問你:
“媽!我從前的伴兒不能幫助我,
致令我弄髒了衣服,戟破了手皮;
假若現在來了一個小孩,教我不要捉蝴​​蝶,也不要踏污泥,
但陪著我好好生生地玩耍,還唱嘹亮的歌兒,
你也不放我出去嗎?
你說:“可以放你,但你又上那裡找這樣一個伴兒呢?”
從此以後,我便天天站在窗口喊:
“唱歌的人兒,我們倆一塊兒出來罷!”
不曉得唱歌的人兒聽見沒有。
【率真】
鶯兒,你唱得這麼高興?
你知道樹下靠著一人是為什麼的嗎?
鴉兒,你也​​唱得這麼高興,
你不曾聽見詛罵的聲音嗎?
好鳥兒! 我想你們只知道有了歌兒就該唱,
什麼讚美,什麼詛罵,你們怎能管得著?
咦,鸚哥,鳥族的不肖之子,
忘了自己的歌兒學人語,
世界上哪裡去找音樂呢?
【晚霽見月】
好了! 風翅掩了,
雨腳斂了,
可惜太陽回了,
天色黯了,
剩下崎嶇洶湧的雲山雲海,
塞滿了天空。
忽地紫波銀了,
遠樹沉了,
竟是黃昏死了,
白月生了,──
但是崎嶇洶湧的雲山雲海,
塞滿了天空!
莫愁太陽自落,
睡煞人兒,
且待月亮照著,
喚醒魂兒。
但是崎嶇洶湧的雲山雲海,
寒滿了天空!
【所見】
小河從槎丫的亂石縫裡溜出來,
聲音雖不大,卻還帶點瀑布底意味。
在他身上橫臥著,是一株老柳,
從他的干上直豎地射出無數的小枝;
他仍想找點陽光,卻被頭上的密蔭攔住了,
所以那一叢綠葉,都變了死白的顏色。
野藤在這一架天然的木橋下,
掛起了一束蓬鬆的鬢絲,
被瀑布底呼吸吹得悠悠搖動。
誰家洗衣的女兒,穿著緋紅的衫子,
蹲在綠陰深處,打得砰訇砰訇的響?
【笑】
朝日里的秋忍不住笑了,
笑出金子來了──
黃金笑在槐樹上,
赤金笑在橡樹上
白金笑在白皮樹上。
碩健的楊樹,
裹著件拼金的綠衫,
一隻手叉著腰,
守在池邊微笑;
矮小的丁香,
躲在牆腳下微笑。
白楊笑完了,
只孤零零地,
豎在石青色的天空裡發呆。
成年了的橡葉,
向西風抱怨了一夜,
終於得了自由,
紅著臉兒,
笑嘻嘻地脫離了故枝。
【漁陽曲】
白日底光芒照射著朱夢,
丹墀上默跪著雙雙的桐影。
宴飲的賓客坐滿了西廂,
高堂上虎踞著它們的主人,
高堂上虎踞著威嚴的主人。
丁東,丁東,
沉默瀰漫了堂中,
又一個鼓手,
在堂前奏弄,
這鼓聲與眾不同。
丁東,丁東,
聽! 你可聽得懂?
聽! 你可聽得懂?
銀盞玉碟──嘗不遍燕脯龍肝,
鸕鶿杓子瀉著美酒如泉,
杯盤的交響鬧成鏗鏘一片,
笑容堆皺在主人底滿臉──
啊,笑容堆皺了主人底滿臉。
丁東,丁東,
這鼓聲與眾不同──
它清如鶴淚,
它細似吟蛩;
這鼓聲與眾不同。
丁東,丁東,
聽! 你可聽得懂?
聽! 你可聽得懂?
你看這鼓手他不像是凡夫,
他儒冠儒服,定然腹有詩書;
他宜乎調度著更幽雅的音樂,
粗笨的鼓棰不是他的工具,
這雙鼓棰不是這手中的工具!
丁東,丁東,
這鼓聲與眾不同──
象寒泉注淌,
象雨打梧桐;
這鼓聲與眾不同。
叮東,叮東,
聽! 你可聽得懂?
聽! 你可聽得懂?
你看他敲著靈鼉鼓,兩眼朝天,
你看他在庭前繞著一道長弧線,
然後徐徐地步上了階梯,
一步一聲鼓,越打越酣然──
啊,聲聲的壘鼓,越打越酣然。
叮東,叮東,
這鼓聲與眾不同──
陡然成急切,
忽又變成沉雄;
這鼓聲與眾不同。
叮東,叮東,
不同,與眾不同,
不同,與眾不同。
坎坎的鼓聲震動了屋宇,
他走上了高堂,便張目四顧,
他看見滿堂縮瑟的豬羊,
當中是一隻磨牙的老虎。
他偏要撩一撩這隻老虎。
叮東,叮東,
這鼓聲與眾不同;
這不是頌德,
也不是歌功;
這鼓聲與眾不同。
叮東,叮東,
不同,與眾不同!
不同,與眾不同!
他大步地跨向主人底席旁,
卻被一個班吏匆忙地阻擋;
“無禮的奴才!”這班吏吼道,
“你怎麼不穿上號衣,就往前瞎闖?
你沒有穿號衣,就往這兒瞎闖?
叮東,叮東,
這鼓聲與眾不同──
分明是咒詛,
顯然是嘲弄;
這鼓聲與眾不同。
叮東,叮東
聽! 你可聽懂?
聽! 你可聽懂?
他領過了號衣,靠近欄杆,
次第的脫了皂帽,解了青衫,
忽地滿堂的目珠都不敢直視,
彷彿看見猛烈的光芒一般,
彷彿他身上射出金光一般。
叮東,叮東,
這鼓手與眾不同。
他赤身露體,
他聲色不動;
這鼓手與眾不同。
叮東,叮東,
真個與眾不同!
真個與眾不同1
滿堂是恐怖,滿堂是驚訝,
滿堂寂寞──日影在石欄杆下,
飛起了翩翩一隻穿花蝶,
灑落了疏疏幾點木犀花,
庭中灑下了幾點木犀花。
叮東,叮東,
這鼓手與眾不同──
莫不是酒醉?
莫不是癲瘋?
這鼓手與眾不同。
叮東,叮東,
定當與眾不同!
定當與眾不同!
蒼黃的號掛露出一隻赤臂,
頭顱上高架著一頂銀盔──
他如今換上了全副裝束,
如今他才是一個知禮的奴才,
如今他才是一個知禮的奴才。
叮東,叮東,
這鼓聲與眾不同──
象狂濤打岸,
象霹靂騰空;
這鼓聲與眾不同。
叮東,叮東,
不同,與眾不同!
不同,與眾不同!
他在主人的席前左右徘徊,
鼓聲愈漸激昂,越加慷慨;
主人停了玉杯,住了象箸,
主人的面色早已變作死灰,
啊,主人的面色為何變作死灰?
叮東,叮東,
這鼓聲與眾不同──
擂得你膽寒,
撾得你發聳;
這鼓聲與眾不同。
叮東,叮東,
不同,與眾不同!
不同,與眾不同!
猖狂的鼓聲在庭中嘶吼,
主人的羞惱哽塞咽喉,
主人將喚起威風,嘔出怒火,
誰知又一陣鼓聲撲上心頭,
把他的怒火撲滅在心頭。
叮東,叮東,
這鼓聲與眾不同──
像魚龍走峽,
象兵甲交鋒;
這鼓聲與眾不同。
叮東,叮東
不同,與眾不同!
不同,與眾不同!
堂下的鼓聲忽地笑個不止,
堂上的主人只是坐著發痴;
洋洋的笑聲灑落在四筵,
鼓聲笑破了奸雄的膽子──
鼓聲又笑破了主人的膽子!
叮東,叮東,
這鼓手與眾不同──
席上的主人,
一動也不動;
這鼓手與眾不同。
叮東,叮東,
定當與眾不同!
定當與眾不同!
白日的殘輝繞過了雕楹,
丹墀上沒有了雙雙的桐影。
無聊的賓客坐滿了兩廂,
高堂上呆坐著他們的主人,
高堂上坐著喪氣的主人。
叮東,叮東,
這鼓手與眾不同──
懲斥了國賊,
庭辱了梟雄;
這鼓手與眾不同。
叮東,叮東,
真個與眾不同!
真個與眾不同!

沒有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