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媽紅燒肉
紅燒肉是每家中菜館必有的一個菜,也是衡量菜館水平高下優劣的標桿。「那家菜館連紅燒肉都作不好。」那就是說它實在太差。
在我心目中,能過得了這個關的菜館并不多。尤其是在香港,也許因紅燒肉不是廣東菜的嫡系,又或許是香港人從未經歷過我們那種經年不識肉滋味的饑渴,對它不重视。
在我曾經居住過的其他地方,最重視紅燒肉的地方是長沙。如今長沙美食無論多麼五光十色推陳出新,總還是少不了紅燒肉這道菜。一桌子菜如果沒有紅燒肉,就象少了主心骨。
有次我請幾位長沙老友在家吃飯,心想他們既到了香港,總得以海鮮為主,端上了魚端上了蝦,以及炒蜆炒蟹海鮮湯,可直到梅菜扣肉上了桌,客人才見到親人似地笑逐顏開。有位客人笑道:「沒有紅燒肉有紅燒肉的親戚也好呀!」
我解釋道:「我做不好紅燒肉,只得做它的親戚。」
皆因我媽的紅燒肉做得太好,讓我失去了做它的信心。
我是吃着我媽的紅燒肉長大的。從開始記事,紅燒肉就意味着家有喜事、家有來客,或者年節。當那似曾相識的香味飄來,我就趕緊奔到家中爐灶所在地,但見那隻熟悉的砂鍋坐在灶上,我媽在一旁忙忙碌碌。
這時紅燒肉的製作已到了後期階段,只須以文火慢慢煨爛。我便自告奮勇道:「媽,我幫你看着它吧。」
我媽就會說:「還要三十分鐘(或四十分鐘、五十分鐘),你守得住嗎?千萬不能讓它燒焦呀。」
「守得住。到時候我就叫你。」
得到這份差使我很開心。從小是「媽媽仔」的我,五分鐘不見了媽就要跑去找她,現在有理由守在她身邊多好,何況還可就近聞着紅燒肉那不斷增長的香氣。我會端張小板凳坐旁邊,時不時跑去看一下鐘,就趕緊跑回來,忠於職守地守着那隻砂鍋,直到它變成一道美味給端上桌。
所有吃到老媽紅燒肉的客人都對它贊不絕口。當然,它的最忠實擁躉是我爸,紅燒肉上桌時他總會站起來,象第一次見到它似地驚嘆:「太漂亮了!簡直!」還俯身到紅燒肉上誇張地聞聞,感嘆:「香極了!簡直!」
「來來來,試一塊!」他向座上客們發出熱烈號召,「試一塊!人間至味呀!」
我媽就嗔怪地對他道:「你講話就是喜歡誇大其詞。」又對客人道:「不要信他的,沒有那麼好吃。」
可是她那憔悴的臉上已經泛開了笑意。若是聽到客人也同聲贊嘆:「太好吃啦!人間至味!」她更是一臉笑開了花,於是皆大歡喜,滿座俱歡。
一九五九年除夕我們是在大興安嶺西尼氣過的。那時肉已是稀有物質,過年才每人配給半斤。還不保證買得到。大年三十那天,我媽領我們在零下三十多度的嚴寒中排了大半天隊,可排到我們時,豬肉沒了,牛肉也沒了,只有馬肉。看着那塊顏色可疑的凍肉,我們都哭喪著臉,我媽卻安慰我們:「不要緊,馬肉也可以作紅燒肉的。我拿它一樣可以作一桌年夜飯。」
她果然作出了一桌子年夜飯,有冷盤有熱炒,熱騰騰的大雜燴翻滾在從北京帶來的銅火鍋裏,還真的有紅燒肉。當紅燒肉上桌時,我爸依然起立驚嘆:「太漂亮了!簡直!」還朝我媽伸出姆指道:「了不起!智琳你太了不起了!」
我媽這回沒怪他誇張了,而是得意地笑了,衝我們道:「試試看好不好吃。」
每個人都忙不疊搛一塊到嘴裏,說:「好吃!好吃!」
誰能說不好吃呢,一年沒吃到肉了,甚麼肉都好吃,何況是我媽作出來的。不知她用了甚麼手法,把那馬肉也紅燒得似模似樣,油亮金紅,滿室飄香。吃下去落口消融,香味從嘴裏溢到喉頭、到胸口、到肚子,感覺整個人都香透了,於是由衷地笑了,忘記了窗外的風雪嚴寒。
可惜我從未跟老媽討教過紅燒肉菜譜,只記住了兒時守護紅燒肉時她的告誡:「紅燒肉一定要放在砂鍋裏慢慢煨。」還有:「要耐煩,要心定。」可是各種紅燒肉菜譜都沒有寫上這幾條。或許,正因此老媽紅燒肉才無人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