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這樣教余英時寫文章
2014-09-01 錢穆
錢穆(左)與余英時(右)
編者按:兩封(節選)錢穆先生寫給已在美國讀書的余英時先生的書簡,其中一封是回應余先生所寫《漢晉之際士的新自覺與新思潮》初稿的,除了論及文章本身的問題外,錢先生還說到了怎樣寫作學術文章,對先哲與時賢之為文特點都有所點評,很有生趣,在今天同樣不失參考意義。
此信寫於1960年5月12日,其時錢先生正盡力寫作《論語新解》初稿,這裡所引,截頭——專門就余先生所寄文章的回應,去尾——相對私人間的問候與惦念,所剩即為學與為文的內容:
關於撰寫論文之體例方面,穆別有幾項意見,供弟採擇:一、在撰寫論文前,須提挈綱領,有成竹在胸之準備,一氣下筆,自然成章。弟之原文,似嫌冗碎軟弱,未能使讀者一開卷有郎然在目之感,此似弟臨文前太注意在材料收集,未於主要論點可以沉潛反復,有甚自得之趣,於下筆時,枝節處勝過了大木大幹,此事最當注意。二、弟文一開始即有近人言之已詳可不待再論云云,此下如此語例,幾乎屢見不一見,鄙意此項辭句,宜一併刪去。三、附註牽引別人著作有一零七條之多,此亦是一種時代風尚。鄙意凡無價值者不必多引,亦不必多辨,論文價值在正面不在反面,其必須稱引或必須辯白者自不宜缺,然似大可刪省,蕪累去 (面?)精華見,即附註亦然,斷不以爭多尚博為勝。四、正文中有許多枝節,轉歸入附註,則正文清通一氣,而附註亦見精華,必使人讀每一條注語,若條條有所得,則愛不釋手,而對正文彌有其勝無窮之感,萬不宜使人讀到附註,覺得索然少味,則專減卻其先讀正文之影響。何者宜從附註轉歸正文,何者宜從正文轉歸附註,何者宜直截割愛,何者宜加意收羅,當知正文附註只是一片文字,不宜有所輕重。
……
鄙意論學文字極宜著意修飾,近人論學,專就文辭論,章太炎最有軌轍,言無虛發,絕不枝蔓,但坦然直下,不故意曲折搖曳,除其多用僻字古字外,章氏文體最當效法,可為論學文之正宗。其次是梁任公,梁任公於論學內容固多疏忽,然其文字則長江大河,一氣而下,有生意、有浩氣,似效太炎各有勝場,即如《清代學術概論》,不論內容,專就其書製言,實大可取法。近人對梁氏書似多失持平之論,實則在“五四”運動後梁氏論學各書各文均有一讀之價值也。其次陳援庵,其文樸質無華,語語必在題上,不矜才,不使氣,亦是論學文之正軌。如王靜庵則為文有大可議者,當知義理考據文章,義各有當。靜庵之文專就文論,不在章梁之下,而精潔勝於梁,顯朗胜於章,然其病在不盡不實。考據文字不宜如此一清如水,繁重處質以輕靈出之,驟讀極易領略,細究實多罅漏。近人(宜?)此譏任公,不以此評靜庵,實則如言義理,可效王氏,若言考據,不如依梁較合。又如陳寅恪,則文不如王,冗沓而多枝節,每一篇若能刪去其十至三四始為可誦,且多臨深為高,故作搖曳,此大非論學文字所宜。穆前讀弟討論陳氏所作關於《再生緣》一文,甚為欣賞,當時即覺弟不僅能發表陳氏之內心,即弟之行文,亦大有陳氏回環往覆之情味。然此種文字,施於討論《再生緣》、《紅樓夢》一類,不失為絕妙之文,而移以為嚴正之學術論文,則體各有當,殊覺不適。弟此一論文就穆直感觀之,似受陳君行文之影響實大,此或穆一時覺其如此,弟或不在下輩前有此意想,然弟文之蕪累枝節,牽纏反覆,頗近陳君,穆亦有意為弟下筆刪去十之三四,而弟文所欲表達者,可以全部保留,不受削減,並益見光采,此層大可留意,不知弟以為如何也。胡適之文本極清朗,又精勁有力,亦無蕪詞,只多尖刻處,則是其病。穆此條只論文字,不論內容,弟諒不致誤會,然文字亦大須注意。
上所論者乃大體,此一條乃論文之字句章節,與文體略有辨。穆平常持論,為學須從源頭處循流而下,則事半功倍,此次讀弟文時時感到弟之工夫,尚在源頭處未能有立腳基礎,故下語時時有病。只要說到儒家道家云雲,所討論者雖是東漢魏晉,但若對先秦本源處留有未見到處,則不知不覺間,下語自然見病,陳援庵、王靜庵長處,只是可以不牽涉,沒有所謂源頭,故少病也。弟今有意治學術思想史,則斷當從源頭處用力,自不宜截取一節為之,當較靜庵援庵更艱苦始得耳。陳寅恪亦可截斷源頭不問,胡適之則無從將源頭截去,此胡之所以多病,陳之所以少病,以兩人論學立場不同之故。弟今採取之立場,則萬不可截去源頭者,此層盼試細思自可得其意。弟之才性,為文似近歐陽,不近韓柳,盼多讀歐陽公文字,穆於歐陽公,常所深契,然韓柳境界萬不宜忽,歐陽不從韓公入門,絕不能成歐陽也。清代文字,最盼能讀《碑傳集》。弟之文路,多看《鮚奇亭集》為近,自全祖望上參黃宗羲《明儒學案》各家之序,此是絕大文字,以黃全為宗,再參以清代各家碑傳,於弟此後治學術思想史行文,必有絕大幫助。治學當就自己性近,又須識得學術門路,穆前舉葉水心、王船山兩家乃參考其意見,至於行文,弟似不宜學此兩家耳。弟之行文,似是近於清深喜往覆之一路。弟近洪,不近龔(?),此兩家亦多妙文,未有深於學而不長於文者,盼弟能勿忽之。
下面一封信根據書中說沒有具體日期,推測當寫於1950年5月底6月初,余先生自言這兩封信對自己有“振聾發聵的震撼力”,可見其中意見多麼值得細思量,以下依舊是節選:
細思弟文缺點還是行文方面,作考據文字較易,作闡述文字較難,專從一點說之易,而兼綜並包者難,有蕪累處,亦有闡發未盡處,有輕重詳略斟酌不盡,有頭緒條貫組織未善,此皆在作文工夫上。昔崔東壁有意作考信錄,因從頭專讀韓文三年,此事大可思。關於附註體例,盼仍再看前書,鄙意並非不要有附註也。治學必求有所入,先有了根基,由此逐步擴大融化。弟在此大部時間治西史,尤注意思想史方面,此亦一基址,斷不會工夫白化。此後唯須寬其程限,緊著工夫,卻不宜先有顧慮。《莊子》一書必須誦郭注,郭注雖非《莊子》之正解,然其書實宜精讀也。經學亦不必畏難,《試經》(?)可先看朱子,《易經》兼看伊川,《左傳》與《小戴禮》必讀,唯《尚書》《儀禮》不妨擱下不看。清人治經須讀乾嘉以前,雖有未精,然元氣淋漓,乾嘉以後便趨瑣碎,不妨先看閻百詩《古文尚書疏證》,胡朏明《禹貢錐指》,顧棟高《春秋大事表》。讀過此等書始有氣魄寫大部專著,否則總是零碎文字,不能成大著作。古人精神,必能兼顧到全書,決不草草,多讀自見。總之勿心慌,須以安閒沉著之心情讀之,讀一書自可得一書之益,只積三五年工夫,便可確立基礎矣。拙著《近三百年學術史》,盼細讀。又《龠篇》諸篇,雖篇幅不多,亦須精讀,為學門徑與讀書方法,穆之所知,已盡此兩書中。以弟明快之姿,上了道路,即可深造自得,不煩常有人指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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