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政府出台新政策以保護父母在城市打工的農村「留守兒童」。據統計,中國各地大約有6100萬名兒童被農民工父母「遺留」在家鄉。
讀者來信
我曾是留守兒童,但我是幸運的
2014年12月08日
致編輯:
本文是對《過早與父母分離給中國孩子帶來隱秘創傷》一文的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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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約有5500萬名留守兒童,他們被進城打工的父母託付給農村的祖父母或其他親戚,一年也許能跟父母見一次面。人們關切地問道:他們還好嗎?
於是我試着問自己:我還好嗎?從兩歲到八歲,我在一個叫桃嶺的小山村由阿姨撫養,那是我母親的家鄉。小學那些年,我借住在我們村的一戶鄰居家,直到初中才與父母住到一起。回想這十餘年的留守生活,我十分清楚童年時期缺乏父母陪伴造成的隱性創傷,但我深知自己是幸運的,因為我沒有被創傷打敗,而是從中尋得了力量與優勢。
聽其名,便能想像出「桃嶺」很美,一個原生態的江南山村,是公路的盡頭,蜿蜒的公路連接着山外發達的城鎮,我的父母在縣城中經營着小本買賣。城鎮對於我們農村裡人來說,是文化、是富有、是奮鬥的目標。兩歲那年,父母把我送到了這個山村裡,讓我的阿姨和四個舅舅照看我。從此,我從農村人變成了山裡人,但歸根結底我是一個外人。
整個小學有兩個教室,老師是村裡較為有文化的一個婦人,讀過初中。後來也從外面請過兩個年輕的老師,但都教不久。一個教室有兩個年級,老師每三十分鐘輪流給各年級上課,其他時間我們就自己做作業、打鬧。不上學的時候,我常常一個人跑到山塢里,坐在山泉邊閱讀有圖案的勵志小人書,聽着鳥叫蟲鳴,大自然從此成了我的密友。
在夥伴們的眼裡,我是一個沒有父母的外地人,硬生生闖入了這個封閉的山村。我缺乏山裡人的野性,比較文弱,唯一的好友是一個有聽力障礙的男生,因此我常被他們欺凌。在一次吵鬧中,我失足跌落到一個臭水塘里,還不會游泳的我在恐懼中嗆着髒水,被救起之後衝到溪里拚命地擦洗,他們在狂笑。我光着屁股跑回家,怨恨父母把我留在這個不屬於我的地方,我留着眼淚下決心要離開這裡。
母親偶爾會來看望我,帶一大堆水果,這是我得意的時刻,四處炫耀。但等她第二天走之後,在接下去很長一段時間我的情緒都會很低落。我會躺在她睡過的枕頭上,想念她在這陪我的片刻,眼淚不由地流了下來。
每年寒暑假的一段時間,我會回到父母的身邊,在那個令人嚮往的縣城裡生活。我畢竟是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山裡人,曾因晚上迷了路差點被拐走,也曾無知地去富春江中游泳差點溺亡。除去這些,我的生活還是很美好的。在城裡上學的堂哥會帶我去他的學校,他們有漂亮的校服、別樣的文具、偌大的操場,老師看上去很嚴肅,教室里竟然有幻燈機和電腦!堂哥還有小霸王遊戲機,有奧特曼和恐龍戰隊的玩具,這些都是我夢寐以求的東西。
堂哥有時會給我一些穿不上的舊衣服,我專挑那些皮製的,因為很貴,山裡人買不起,我便可以在村裡炫耀。他跟同學玩的時候也會帶上我,讓我知道城裡孩子的生活是怎麼樣的,我們常常去遊戲廳、為躲門票翻牆進入兒童公園、在某人家中打牌賭博。我喜歡和他們玩,因為我想成為他們中的一員;但我知道城市不屬於我,因為父母沒有「關係」,也沒有能力支付昂貴的借讀費。即使我真到城市讀書,我也買不起校服、玩具以及城裡孩子擁有的大多數東西。我終究也還是個「外人」。
我是個愛讀書的人,常常省錢去新華書店或夜市地攤買書。有些書很貴,我就去小區旁邊一條滿是垃圾的弄堂里撿零錢。有一年暑假,受垃圾堆的細菌感染,我的右腳背開始潰爛,每次敷藥父親都要緊緊抱着我不讓我掙扎,然後母親用消毒水為我洗傷口。幾年下來,我看了很多書,我深深地被范仲淹、匡衡等這些歷史名人所鼓舞,我開始相信勤奮和夢想可以擊敗貧窮和階級。
假期結束,我會重新回到貧窮、回到山裡人的身份。也許是因為我讀書較多,所以成績一直很好。一年級的時候,我還不到七歲,特別喜歡背誦各種對聯,這大概也部分解釋了我大學選擇詩歌專業的原因;班裡有個特殊的學生,是我的遠房表姐,她16歲了才跟我們一起上一年級,她的成績很差,我負責在課外輔導她,老師常常因此表揚我。很可惜,堂姐讀了一年還是輟了學。
姨夫管我很嚴,對我比對他自己的兒子更用心。不上山下田的時候,他就教我算術,讓我抄寫生詞,因此我在上學前就學會了千位以下的快速口算,我的字也練得很秀氣。在姨夫的教導下,我逐漸變得很獨立,幫他整理從山上采來的包粽子的箬葉,幫他種香菇,也幫阿姨縫手套、採茶葉。我一度覺得他們才是我真正的父母,是我將來應該報答養育之恩的人。
相比之下,我的親身父母似乎並沒有為我做太多。他們從來不參加家長會,從來沒有為我買過生日蛋糕,從來不過問我的情緒和學習。我的獨立性也影響到我對家庭的看法,「家」的觀念在我的字典里非常淡薄。即使後來跟父母住到一起,我還是更願意在外面跟同學玩,沒有一定要和父母一起吃晚飯的習慣,更不會把自己的心思跟他們交流,也無法交流。
但是這種源自兒時的對父母的怨恨會隨着年齡的增長逐漸淡去,畢竟在親情和大愛面前,這一切都太微不足道。就像今天那些進城務工的農民工一樣,他們把孩子仍在老家也是不得已之舉,沒有那個父母會捨得離開自己的孩子。因此,我從來沒有抱怨過貧窮;相反,我覺得很謙卑,十分珍惜父母和姐姐為我做出的所有犧牲,使我在今天可以過上更好的生活。
這樣的思想轉變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但是在我真正明白這些道理後,展現在我眼前的卻是一條無意中鋪就的大道,成了我人生中最寶貴的財富。
我很慶幸自己在那麼小的年紀就看到了貧窮與富有的區別、農村與城鎮的差距,而且我不僅是見證,更是親身經歷,參與兩極的轉換。我知道外面有一個社會,發展得更好,我想成為其中的一員。這種強烈的願望使我極度渴望脫離貧困、走出山村,我十分清楚輟學去城裡打工只會重走我父母的老路,儘管我身邊很多同學真的就如此做了,他們有的成了保安,有的成了街頭混混,有的在工廠里做女工,有的則因賭博欠高利貸而逃亡。我知道我有更好的武器,那就是學習,這是唯一的捷徑。
一些人在談論農村和貧窮的問題上常常擺着知識分子的姿態(儘管他們很多時候是無意的),因為他們並沒有真正參與其中。於我來說,我深刻地理解農村和貧窮,因為我曾經就在那裡,如今也緊密地與這一群體聯繫在一起。這一源於貧窮、扎於農村的根使我懂得唯有獨立和勤奮才能戰勝艱難,也使我時刻保持清醒的頭腦,告訴自己奮鬥、再奮鬥。
還是一樣財富,是我近幾年寫作的過程中才慢慢發現的。在桃嶺的時候,我是一個「外人」;假期在城市生活的時候,我還是一個「外人」;回到自己村裡住在鄰居家的時候,我是鄰居家的外人;而對於村裡的小夥伴來說,因為我家是淳安造千島湖時遷過來的移民,我的姓跟他們都不一樣,所以我終究還是個「外人」。小時候,作為外人令我十分苦惱,但現在,作為外人卻成了我觀察事物與寫作的優勢。
外人,意味着我生活在一個文化中,但我不完全屬於這一文化。這種落差使我時刻保持着距離感,審視自己身邊熟悉的一切。久而久之,我培養出了一種看問題的獨特角度,我在農村中用城市的標準去參照,而在城市中又用農村做比較;我在美國教書的時候,我會習慣把中國放在心中;而回到國內,我也沒有忘記美國賦予我的一些東西。最開始,我是被人排擠成外人,到後來,我習慣地把自己變成外人。由外而內,再由內而外,我收穫的是新鮮的體驗。
苦難與芬芳總是一路隨行,我以前在苦難中近乎哭瞎了雙眼,因此未曾留意那些芬芳。回望過去,桃嶺絕美的風景使我像梭羅一樣「學習自然,認識自己」,塑造了我的人格與寫作。而我那淳樸老實的姨夫,就像《遠大前程》中皮普做鐵匠的叔叔,時刻教導我做一個好人,塑造了我的品性。
我很少提及往事,今日分享這些故事只是想告訴這幾千萬的留守兒童,我們沒有辦法改變父母離開我們,我們也不能天真地希冀政府立馬提供利於我們成長的政策,但是我們還可以依靠自己。有些創傷也許此生都將伴着我們,我們無法改變,但卻可以從中尋得非同尋常的力量。
——六木,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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