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信(513年-581年)字子山,南北朝時期大文學家,祖籍南陽新野(今屬河南)。仕北周官至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故人稱「庾開府」。庾信奉梁元帝名出使北朝被留,不得回歸,文風蕭瑟哀戚,也感染北方雄渾豪邁之氣,是南北朝文學的集大成者。
《庾子山集》 《枯樹賦》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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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藝錄》讀本 (四)
論庾信詩賦
竊謂子山所擅,正在早年結習詠物寫景之篇,斗巧出奇,調諧對切,為五古之後
勁,開五律之先路。至於慨身世而痛家國,如陳氏所稱《擬詠懷》二十七首,雖有骯
髒不平之氣,而筆舌木強,其心可嘉,其詞則何稱焉。蓋六代之詩,深囿於妃偶之習,
事對詞稱,德鄰義比。上為「太華三峰」,下必「潯陽九派」;流弊所至,意單語復。
《史通﹒敘事》篇所譏:「編字不只,捶句皆雙,一言足為二言,三句分為四句。如售鐵錢,以兩當一」;文若筆胥然。例如:「宣尼悲獲麟,西狩泣孔丘」;「雖好相如達,
不同長卿慢」;「千憂集日夜,萬感盈朝昏」;「萬古陳往還,百代勞起伏」;「多士
成大業,群賢濟洪績」。
彥和《麗詞》笑為「駢枝」,後來詩律病其「合掌」。子山此
詩,抗志希古,上擬步兵,刮除麗藻,參以散句。而結習猶存,積重難革,失所依傍,
徒成支弱。如「誰知志不就,空有直如弦」;「憒憒天公曉,精神殊乏少」;「對君俗
人眼,真興理當無」;「誰言夢蝴蝶,定自非莊周」;「古人持此性,遂有不能安」;
「由來千種意,並是桃花源」;「懷生獨悲此,平生何謂平」;「洛陽蘇季子,連衡遂
不連」;「寓衛非所寓,安齊獨未安」;「吉人長為吉,善人終日善」。
按子山頗喜為
此體,幾類打諢。如《傷王司徒褒》云:「定名於此定,全德所以全」;《傷心賦》云:
「望思無望,歸來不歸。從宦非宦,歸田不田。」皆稚劣是底言語。與平日之精警者迥
異。其中較流利如「榆關斷音信」一首,而「纖腰減束素,別淚損橫波;恨心終不歇,
紅顏無復多」等語,亦齊梁時艷情別思之常制耳。若樸直淒壯,勿事雕繪而造妙者,如:
「步兵未飲酒,中敬未彈琴。索索無真氣,昏昏有俗心」;「搖落秋為氣,南風多死聲」;
「陣雲平不動,秋蓬卷欲飛」;「殘月如初月,新秋似舊秋」;「無悶無不悶,有待何
可待。昏昏如坐霧,漫漫疑行海」;「壯冰初開地,盲風正折膠」;「其面雖可熱,其
心長自寒。匣中取明鏡,披圖自照看。幸無侵餓理,差有犯兵欄。」
在二十七篇中寥寥
無幾。外惟《寄徐陵》云:「故人倘思我,及此平生時。莫待山陽路,空聞吹笛悲」;
沈摯質勁,語少意永,殆集中最「老成」者矣。子山詞賦,體物瀏亮、緣情綺靡之作,
若《春賦》、《七夕賦》、《燈賦》、《對燭賦》、《鏡賦》、《鴛鴦賦》,皆居南朝
所為。及夫屈體魏周,賦境大變,惟《象戲》、《馬射》兩篇,尚仍舊貫。他如《小園》、
《竹杖》、《邛竹杖》、《枯樹》、《傷心》諸賦,無不托物抒情,寄慨遙深,為屈子
旁通之流,非復荀卿直指之遺,而窮態盡妍於《哀江南賦》。早作多事白描,晚制善運
故實,明麗中出蒼渾,綺縟中有流轉;窮然後工,老而更成,洵非虛說。至其詩歌,則
入北以來,未有新聲,反失故步,大致仍歸於早歲之風華靡麗,與詞斌之後勝於前者,
為事不同。
《總目》論文而不及詩,說本不誤。陳氏所引杜詩,一見《詠懷古跡》;
「庾信哀時更蕭瑟,暮年詞賦動江關」,一見《戲為六絕句》:「瘐信文章老更成,凌
雲健筆意縱橫。今人嗤點流傳賦,不覺前賢畏後生」,皆明指詞賦說。若少陵評子山詩,
則《春日懷李白》固云:「清新庾開府。」下語極有分寸。楊升庵英雄欺人,混為一談,
陳氏沿襲其訛,不恤造作事實,良可怪歎。(299—301頁)
子山:庾信字,有《庾開府集箋注》四十卷。
陳氏:清陳沆字太初,有《詩比興箋》四卷。
這一則論庾信詩賦。錢先生認為庾信詩所擅長的正在他早年詠物寫景的詩,即在梁
代所作的詩,為「五古之後勁,開五律之先路。」如《詠畫屏風詩》:「高閣千尋起,
長廊四柱連。歌聲上扇月,舞影入琴弦。澗水才窗外,山花即眼前。但願長歡樂,從今
盡百年。」
這首詩作為五言古詩,是當時比較好的,可稱後勁。它又是開五律的先路。
五律詩要求:一,一首八句,這首正是八句。二,用平聲韻,這首正是用平聲韻。三,
中間兩聯對偶,首聯可對可不對。這首中間兩聯對偶,首聯也對。四,要講究平仄,這
首詩的平仄,除第三句「歌聲上扇月」,平平仄仄,連用三仄;又「山花」句平起,
「但願」句仄起不合外,即除兩句不合外,其余都跟五律一致,所以說是「開五律之先
路」。
陳沆講庾信《擬詠懷》二十七首,在《詩比興箋》裡說:「令狐德棻撰《周書》,
稱子山文浮放輕險,詞賦罪人。第指其少年宮體,齊名孝穆(徐陵)者耳。使其終處清朝(清明之朝,指梁朝),致身通顯,不過黼黻(禮服上花紋,指穿禮服做大官)雍容,
賡和綺艷,遇合雖極恩榮,文章安能命世。而乃荊吳(指梁)傾覆,關塞流離,冰薛之
閱既深,艷冶之情頓盡。湘累(屈原)之吟,包胥(申包胥)之哭,鍾儀之風(楚鍾儀
囚於晉而唱楚歌),文姬悲憤,固當六季(六朝)
寡儔,豈憔孝穆卻步。斯則境地之曲成,未為塞翁之不幸(塞翁失馬,安知非福)
者也。……少陵詩云:『庾信文章老更成』,『暮年詞賦動江關』,有以也。」
錢先生
評為:「按此段議論,全襲《四庫總目》,而加以截搭。《總目》卷一百四十八謂:庾
信駢偶之文,集六朝之大成,導四傑(王、楊、盧、駱)之先路,為四六宗匠。初在南
朝,與徐陵齊名。故李延壽《北史﹒文苑傳》稱徐庾意淺文匿,王通《中說》亦謂徐庾
誇誕,令狐德棻《周書》至斥為詞賦罪人。然此自指台城應教之日,二人以宮體相高耳。
至信北遷以後,閱歷既久,學問彌深,所作皆華實相扶,情文兼至,抽黃對白,變化自
如,非陵之所能及矣。杜甫詩曰:『庾信文章老更成。』則諸家之論,甫固不以為然矣。
陳氏所謂『境地曲成,未為不幸』,即趙甌北《題元遺山集》:『國家不幸詩家幸,賦
到滄桑句便工,之意。《總目》引杜詩,專論子山駢文;陳氏以之說子山詩,蓋又本於
楊升庵。《丹鉛總錄》卷十九云:『庾信之詩,為梁之冠絕,啟唐之先鞭。史評其詩曰
綺艷,杜子美稱之曰清新,又曰老成。綺艷清新,人皆知之,而其老成,獨子美能發其
妙。余嘗合而衍之曰:綺多傷質,艷多無骨,清而不薄,新而不塵,所以為老成也。』
陳氏牽合諸意,曲為之說,無征失據,不堪一駁。」
錢先生在駁陳沆說時,提出了對庾信詩賦的評價。大體認為杜甫的評價是對的。庾
信早期的詩,杜甫稱為「清新庾開府」,評為清新。錢先生再加補充,稱為「斗巧出奇,
調諧對切,為五古之後勁,開五律之先路」,這是應當肯定的。庾信晚年的詩,「筆舌
木強」,「徒成支弱」。有的是劉彥和即劉勰《文心雕龍﹒麗辭》所譏的兩句一意的
「對句之駢枝」,亦後來批評的「合掌」。庾信的《詠懷》詩裡就有這種合掌。如「乘
舟能上月,飛髖欲捫天」;「上月」「捫天」都指上天,兩句一意。再像「誰知志不就,
空有直如弦」,「直如弦」是空的,等於「志不就」了。「憒憒天公曉,精神殊乏少」,
「憒憒」就是「精神』少了。這就是所謂「稚劣」。因此,陳沆把庾信的《擬詠懷》詩
說成是楊慎所推重的詩是不恰當的。
錢先生又講到庾信的賦,認為庾信在梁朝所作賦,是緣情綺靡之作。如《春賦》:
「宜春苑中春已歸,披香殿裡作春衣。新年鳥聲千種囀,二月楊花滿路飛,河陽一縣並
是花,金谷從來滿園樹。一叢香草足礙人,數尺游絲即橫路。……」到梁朝滅亡,庾信
屈留在西魏北周,像《小園賦》:「遂乃山崩川竭,冰碎瓦裂,大盜(指侯景)潛移,
長離永滅。摧直轡於三危,碎平途於九折。荊軻有寒水之悲,蘇武有秋風之別。關山則
風月淒愴,隴水則肝腸斷絕。……」寫亡國之痛,就是杜甫所謂「庾信文章老更成,凌雲健筆意縱橫」了。《哀江南賦》,是他的凌雲健筆的代表作了。這是較全面地評價庾
信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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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樸直之心,指的是承認自己的缺點,並努力的謙虛態度。」
─ ─稻盛和夫《京瓷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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